宋从心知道这个处置已经是十分友好的结果了,要知道以乌巴拉寨的情况,若不是蜇群被封印、蟠龙神的诅咒也已经被解除,这数千人的村寨其实都可以被判定为外道信众,直接便能启用“歼邪肃正令”进行清剿。这么做不仅没有后顾之忧,甚至还能一劳永逸。
但人命不是庭院中的落叶,更不是可以被随手拂去的尘埃。
他们轻飘飘的一个决定,背后却牵连着数千条阿金、伦珠、桑吉与格桑梅朵那样鲜活的生命。
“……神子江央与活女神拉则,也在清洗的范畴内……是吗?”宋从心喃喃自语。
为了彻底掩埋乌巴拉寨中罪恶的往事,也为了避免贪求长生的人再造恶孽,江央与拉则的名字也出现在必须被洗去记忆的人员名单里。但与其他寨民不同的地方便在于江央与拉则在清除记忆后将会被明月楼送往无人知晓的远方,与乌巴拉寨彻底切割开来。这么做一方面是防备江央与拉则这两个灵性极高的特殊血脉会再生事端;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两人的保护,不让旧日的阴影再次追上他们。
江央为了保护拉则而被楚夭捅了一个对穿,虽然被兰因及时赶到救下,却还是伤了底子,留下了病根。明月楼本是要将江央和拉则彻底分开的,但为了保住拉则,江央与明月楼做了一个交易。他巨细无靡地交代了自己的罪状,并且还说出了一件令人极其震惊的事情。
“……”宋从心眯着眼睛将令牌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仿佛突然认不得字了,“……永久城十殿末席,轮转法王?”
江央是个凡人,虽然擅长尸傀之术与控心之法,但他本身却只是一个并未踏上修行之路的普通人。谁也没有想到,江央身上竟然有一个十分恐怖的名头——留顾神骨君神使,永久城第十殿殿主,司掌因果轮回之道的轮转法王。
这个名号一出,就连宋从心本人都傻眼了。虽说这个名号其实是属于乌巴拉寨历代神子的,江央只是继承了它。但宋从心也没想到自己此行随手一捞,居然就捞到了这么一条大鱼。
——永久城,传说中留顾神骨君的永恒神国。
夏国一行,宋从心心里虽然有一个模糊的猜想,但却一直都不敢确定。如今将江央的身份与乌巴拉寨的诡事连接起来,宋从心基本便能确定,在夏国以及北地推动造神计划的幕后势力恐怕就是留顾神一方的信众,其中还掺杂着白面灵的势力。
根据江央交代的情报,宋从心可以知道,乌巴拉寨的神子担负着“十殿殿主轮转法王”的名号,为八年前制止了蟠龙神暴动的黑衣人背后的势力培养最优良的蛰。神子一职世代相传的尸傀控心术也是对方传授下来的,但从江央这一代开始,幕后之人便没有再来取蛰苗了。
江央并没有去过永久城,乌巴拉寨的神子会继承十殿殿主的名号,但江央第一次登上朝圣大典时便将仪式给搞砸了。为了确保拉则安然无恙,江央提供了乌巴拉寨历代神子秘而不传的卷宗作为情报。可以看得出来,从两百年前,乌巴拉寨就已经源源不断地为幕后之人提供蛰苗。
这个发现对于正道而言无疑是个噩耗,因为这意味着或许蛰这种污染性极高的魔物被人为地传播出去了。
江央有心将幕后之人的情报卖个干净,但是他知道的东西也不算多。江央告诉明月楼,蛰本是一种域外天魔,被幕后之人取用后投放至雪山。雪山神女在当时似乎预知了什么,很快便做出了自己即将陨落的预言,在大静谧度母希瓦钦姆逝世之后,长乐神殿也很快便封闭了。
江央虽是永久城的十殿殿主,但对其余几位殿主一无所知,只知道第一殿的殿主便是留顾神骨君。
“那人曾提过蛰是失败品,他们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替代物,雪山的蛰也不过是祂的养料。”
“他们称呼那种天魔为‘幽神’,其形似有若无,如蝶。”
第220章
宋从心在返程前特意去见了拉则一面。
这次暗门带队前来的弟子是衔蝉,衔蝉是明尘上仙的使役同时也是暗门的领袖。由衔蝉亲自过来确认天苍山的情况,恐怕是师尊在担心她。
宋从心抵达天苍山时恰好撞见了暗门弟子与明月楼门人交涉的场景,宋从心甫一展露身形,原本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方人马立刻便噤声了。
暗门弟子下意识想要行礼,宋从心抬手阻止了他们。随着宋从心的修为越发高深、积威越重,周围人看她的视线越发热烈,对她的态度便越发小心谨慎。如今,面对这种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大场合,宋从心虽然还是能避就避,但已经不会再感到害怕与怯步了。
明月楼那方的主事显然已经得了明月楼主的叮嘱,负责出面解决此事的“花旦”原本还笑里藏刀地与暗门弟子谈笑风生。但宋从心一到现场,她便立时敛了笑,作恭敬谦逊之态,拿捏得极有分寸。相比之下,自己人就不怎么给面子,一道鬼魅的黑影朝着宋从心的面门直扑而来,乌拉乌拉便是一顿猫言猫语的输出。
明月楼的“花旦”地位只在正旦“青衣”之下,能成为“花旦”的无一不是能自掌一方情报网的能人。负责处理北地诸事的花旦本身也是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但在见到传说中的拂雪道君时,她还是不禁心中一震。花旦心想,原来这便是上界剑宗的风采,本以为俗世流传的赞誉已是夸大其词,却不想竟还是虚浮于表、未得其神。
“我想见见拉则。”宋从心和明尘上仙一样,都不习惯用上位者的自称,因此便自称“我”。
包括拉则和江央两人在内的乌巴拉寨寨民如今已被明月楼和燕国两方势力严格看管了起来,在排除蛰的隐患以及洗净记忆之前,他们都不能离开这片区域。如今的乌巴拉寨遭遇大劫后可谓是人心惶惶,好在冰封龙影以及天苍山回春的神迹极大地安抚了寨民们的情绪,但这种“平和”也只是暂时的而已。
江央如今在努力将功补过,以此争夺拉则的“抚养权”,他身上依旧担着神子的身份,由他出面安抚乌巴拉寨的寨民是最好的选择。反观拉则,身为险些升格为神祇主灵的活女神,拉则的危险性要远远高于江央。因此在确认拉则无害之前,明月楼的门人都守在她身旁,寸步不离。
然而,宋从心提出要见拉则,场中却无人提出异议。很快便有身穿劲装的少年沉默离去,不消片刻便将拉则带了过来。
明月楼的门人多是出身花鸟风月之地的痴人,虽然行事作风亦正亦邪,但他们对于“美”的追求却是如磐岩般不移不变。他们大概是这世上最懂得享受和生活的人,哪怕是在环境恶劣的北地。宋从心见到拉则时,便看见那个像小灰耗子般灰扑扑的女孩已经被人拾掇得干干净净。她穿着漂亮鲜艳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被修剪得格外齐整、涂抹了发油,就连冻伤皲裂的手脚都被搓了一层柔润的膏脂。虽然体型依旧消瘦,但看上去终于像个被大人精细照料的孩子了。
虽然换了一副行头,但拉则在看到宋从心时却还是像往常一样,二话不说便从远处小跑过来、扑进了她的怀里。拉则此举让周围人皆是一惊,但对于满头雪发、形貌皆改的宋从心,拉则只是像动物一样在她身上四处嗅了嗅,确认她就是图南后便安心了下来,抱着她的腰不肯放手了。
宋从心揉了揉拉则的脑袋,突然她的衣袖一紧,拉则将脸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道:“拉则,没有阿吉了。”
宋从心沉默了一瞬,她单膝跪地,以仰视的角度与拉则对视,轻声道:“祂临走时,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拉则依旧表情寡淡,看上去像个呆滞的人偶,但她的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往下流,“阿吉
说,让拉则走出雪山,去外面,看看。和哥哥,或者和图南。阿吉说,阿吉很爱很爱拉则。阿吉会和拉则一直在一起,去看很大的湖,很绿的山。”
宋从心听着拉则这番话,沉默后却是心念微动。她抬手抚上拉则的天灵,一番探查后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宋从心却察觉到拉则澎湃而又强悍的魂力。看来蟠龙神虽然放弃了升格,但其灵能还是有一部分回馈到了拉则的身上。日后,拉则或许可以走清汉一脉的修行之法,在巫祝与祈禳之道上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了。
“祂们没能走出雪山,所以拉则可以替祂们去看看。”宋从心温和道,“不要难过,祂们只是了悟了生死,得以成佛了。”
“嗯……”女孩的眼泪落在宋从心的掌心,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拉则难过,又不难过。不是因为死,难过。是因为想,才难过。”
不是因为生离死别这种因果伦常之事而难过,而是因为想念再也无法再见的人,所以难过。
宋从心沉默无言,最终也只能轻轻拭去拉则眼角的泪水,轻轻抚摸她如婴儿般细软的额发。这个如同人间活佛般的女孩有着如此纯粹的赤子心性,让宋从心心里些许的惆怅都显得矫情了起来。天苍山这一路的见闻不如重溟城那般激昂,不如苦刹旧事那般沉重,它只是一场落于深谷的雪,哀哀凉凉的冷。
“拉则,你以后会有新的人生,会遇见很多新奇的风景,会邂逅许多不同的人。”
拉则抬眼看她,眼眸平静而又清亮:“但我会忘记图南,是吗?”
“我名宋从心,道号拂雪。”宋从心淡淡地笑了,“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但,是的,拉则,你会忘记我。”
拉则和大妮不一样,如果宋从心有意收拉则为徒,拉则或许可以免去洗涤记忆之苦。但宋从心也看得出来,拉则对力量以及长生并不执着,就像那位舍去神躯也要步入凡尘的神明一般,比起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生命,拉则更想和所爱之人在一起,哪怕咀嚼风霜与寒苦。
寻真问道之路追寻的是自我的超脱,它是一个人的道,因此注定孤独。
这条青云路本就坎坷,若是无意,又何必强求她走上这条道阻且艰的不归路?
宋从心说“你会忘记我”时,舌根苦得仿佛咬了一口酸涩未熟的青橘子,但她表面看上去仍旧是云淡风轻、无有牵挂的样子。宋从心心想,大人就应该有大人的样子,保护孩子,也要担负起自个儿。既然拉则选择了江央,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表现出让拉则为难的样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