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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后,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寻不见半点鸿雁踏雪的影踪。
她睁开眼,神思清明,窗外天光正好,洒落在书桌上,伴着一簇辛夷摇曳的枝影。
拂雪利落地起身,打水洗漱,整装挽发。将自己打理得齐整无比后,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有几分陌生。她驻足凝望片刻,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但又想不太起来。所幸她不是个纠结的人,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她转身,离开房间,朝一片灿烂的天光走去。
“拂雪,早上好啊!”
拂雪的住宅旁居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看见她出门,年轻的妻子便探头出来,笑容灿烂地高举自己手中热腾腾的烙饼:“你今日要出门吗?要不要尝尝我丈夫烙的饼子,放两张在身上,饿了也能顶一顿饭食。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腰间的长命锁是在哪配的?以后我和阿竹有了孩子,也想给他打一枚长命锁!”
“姜阿姐。”拂雪平和地回应着,“我已不记得这枚长命锁的来历,你若喜欢,就当我提前为孩子添礼了。”
“哪能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子莞尔,手脚麻利地将饼子叠好用油纸包起,热情地塞进拂雪的手里,“昨日我和阿竹吵了一晚上孩儿的名字,明明怀都没怀上了。他非要给孩子取个威武的名字,翻遍了书册,说要取一个‘严’字。”
“高峻为严,威也,毅也,敬也。是个不错的字。”拂雪颔首,没有拂了女子的好意,“想必将来是个刚毅坚强的孩子。”
“哈哈,我本来觉得这名字太木讷呆板,听你这么一说倒也不错。”女子爽朗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好啦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了。拂雪你去吧,不过这次要记得回家的路哦,别又迷失在雾里。一定要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不可忘记来时的路,切记,切记啊。”
“是,先前还多谢阿姐相救。”拂雪拧眉,认真地颔首,“我牢记于心。”
——吾道号拂雪,无极道门明尘座下,正道第一仙门掌门。
——吾生于胥州大成国,姓宋,无俗名,自幼拜入山门。
——吾,名拂雪。
第318章
拂雪是被姜家阿姐在大雾中捡回来的。若不是姜家阿姐,拂雪恐怕早已迷失在浓雾中。
姜家阿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拂雪的,她说自己只是惯常在城郭附近走走,心中好似牵挂着什么。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偶尔,姜家阿姐会拖上自己的爱人阿竹一起去城郭外闲逛。两人就是在那时捡到了拂雪,据姜家阿姐说,当时神情迷茫的拂雪正朝着城门走去,姜家阿姐拉住了她。
“或许是这条长命锁牵引我找到你的呢?”后来,姜家阿姐说笑着提起此事。她对拂雪身上的红绳银锁莫名在意,但拂雪却说不出这条长命锁的来历。
拂雪身上有许多秘密,但姜家阿姐却忽视了这些,就像忽视城外的浓雾一样。
拂雪被姜家阿姐带回了城里,暂时下榻在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木屋里。姜家阿姐说,旁边的小木屋原本住着一位慈祥的老人,但老人某一天出门后便没再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木屋过一阵子也会被拆掉,所以拂雪可以暂时住进去。
老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会回来?这些,姜家阿姐都没有说。她依旧无忧无虑地微笑着,或许在她心里,这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老人和木屋的过去,就像笼罩城池的浓雾一般,在迷惘与遗忘中散去。
城市分为“城”与“郭”两部分,城墙有厚厚的两堵。“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城与郭都是市民们能够自由行走的地方。但城墙外面的世界被大雾笼罩,没人知道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百姓们不被允许离开城池,也对城池外
面的世界丝毫不好奇。他们满足于当下平稳安乐的生活,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或许是邻居有点闹腾。
相较之下,城郭中的雾气要稍淡些许,至少一丈之外能看见人影,城内的雾气则更少,只是薄薄的一层,萦绕在行人的脚踝。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拂雪逆着人流往前走,周围喧嚣热闹,但每个人的笑声与交谈都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有些模糊失真的背景音中,拂雪看见路边小贩的摊位上,一只巴掌大小的手炉盖子一掀,喷出了一口灰。青铜制的手炉像是活过来了一半,一边在原地打着转,一边不停地喷着灰,像是被呛到了。摊主见了,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跑过去安抚它。他摸了摸手炉的盖顶,拍拍它的耳柄。
就在摊主蹲身的间隙里,一对木屐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明明没有面目,却给人以趾高气昂的观感。它步步远去,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灰黑色的印子。
窈窕的女郎撑伞而来,似是觉得人群拥挤,她合上伞将其收了起来。拂雪眼神扫过,却见那遮阳伞的顶端突然睁开了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一双充满知性的眼眸出现在非人的器物之上,拂雪先是下意识地觉得违和,随后层层涌上的便是荒谬与不适感。拂雪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拂雪拧眉,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她心中生出几分不详的阴霾,但抬头时,街市又是一片太平盛世的安康和泰。
或许器物与人共舞,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吧。那些许的违和感很快被忽略了过去。拂雪四处张望,她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似乎忘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忘。换一个人身处此地,恐怕很快便会习以为常,然后去地方官府上登记名姓然后居住下来。但拂雪不打算久住,她还记得自己是无极道门的掌门,她有自己未尽的责任与义务。姜家阿姐说她是在城郭附近遇见她的,拂雪便想着去城郭看看。
“女郎,要来一只纸鸢吗?用米浆新糊的,可牢靠可结实了。”
“饴糖!成色漂亮的饴糖,可以搅着吃的饴糖!”
“水饭,新捞的水饭!新捞的水饭镇心凉,半截梢瓜蘸酱欸——!”
拂雪逆着人群,往城郭方向走去。她神情冰冷,与周遭平顺和乐的百姓格格不入。她独自前行,如同一场逆旅。
市井喧嚣声越来越远,雾气越来越浓。忽然,拂雪在城池边缘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一块碑,刻字的石碑。她下意识地念出石碑上的字,那股似有若无的违和感再次席卷而来。
“永……”拂雪眉头紧锁,“……永久城?”
……
变神天,熔岩大道。
崎岖的山路,峥嵘的地表,长年累月的岩浆倒灌,在通往上界的地髓窟附近铺设出一条毒火流淌的赤红大道。叫不出名字的矿物肆意增生,像大地裸露在外的筋脉与骨骼。它们深扎在坑坑洼洼的黝黑土壤中,像一根根暗红的钉刺。即便土地并非活物,一眼望去却能感受到大地的痛苦。
火山的喷发是有一定规律的,无论想要前往元黄天还是想要下潜至变神天,如果不能在火山喷发前离开,便会湮没在赤色的火海之中。
许多魔修看准了这一点,他们会埋伏潜藏在地髓窟的周围,袭击抢掠自元黄天而来的修士。杀人夺货后,半残的修士往火海里一丢便是尸骨无存。即便上清界借由魂灯追查凶手也只会看见一片赤色的火海,而无从追究凶手的影踪。
在变神天,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条准则适用于掠食者,也适用于被掠食者。所以,偶尔阴沟里翻船也不算什么大事。
倚在岩石上的魔修嘿嘿冷笑两声,他鼻青脸肿,牙齿脱落了大半,却只能草草混着血沫吞入腹中。他捂着气血凝滞的心口,腰侧被人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半边肩膀坍塌了下去,像个扭曲畸形的人偶。他抹着口鼻溢出的血沫,仰头望着远处临于赤焰上的人影。周围遍地皆是魔修的残肢断骸,岩石上的血迹还未干涸。那身穿雪色袈裟的人影却像一道夺目刺眼的光芒,将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照得敞亮。
“阿弥陀佛。”梵缘浅双手合十,眉目悲悯,“阁下,日后还是向善吧。”
“噗,哈哈!”魔修嗤笑出声,他张狂的大笑扯动翻搅纠缠成一团的五脏六腑,他一边笑一边咳血,道,“你这也算佛修吗?你看看周遭,你这也算佛修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