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幽州兴国为始,横贯胥州与衡州的交界线,经由云州主干商道衔接中州——丝织商队在平山海的扶持下兴起不过四年,便已经织出了一张笼罩半座神舟大陆的商业网。丝织商队在这条开拓的路径上建立了小型城邦,广收流民,开垦荒土,并构建了独立完善的经济管理体系。
若说四年前还有人轻看丝织商队,认为这条商路不过是上界帮扶各国的义举。但当信用稳固的穗币与各式各样物美价廉的商品步入千家万户时,各大州域的国主们这才回味过来,开始警惕、正视这条商路带来的影响力。
但四年时间,已经足够丝织商队站稳跟脚。流离失所的难民如蒲公英种籽般落地生根,白花花的银钱则撬动了各国商户背后的利益网。它带动了商路周边的民生经济,盘活了因连年战乱死气沉沉的商道,甚至灾荒年间被各国视作疫病传染源的流民都安置接纳。
这样一个建立在三不管地带、不属于任何国家又有极强后勤能力的组织,即便各国有所忌惮,也阻止不了下面的人往自己碗里捞油水。皇室成员与本国贵族都用着丝织商队流通的货物呢,要开口下令禁商,别说民间的商人们答不答应,恐怕朝堂都要吵翻天了去。
管又管不得,弃又弃不得。即便有目光长远之人看出了这条“潜龙”的可怖,眼下也只能随波逐流,任软刀子割肉。
依靠给各方输血,丝织商队的影响力日渐扩大。随着上界拉响的危情警报,神舟各地陆续进入了战备状态。丝织商队承接了协助各方构筑防线,以及向中州输送物资的重担。整条航道运转起来时,便成了一条吞噬人口的钢铁巨兽。物资运转、防线建设,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
“好,午时到,收工!”
林夷收起勘测地脉的罗盘,振臂一呼。周围的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大声吆喝以示回应。
工人们用汗巾擦拭汗水,整齐有序地排好队交还工具。他们有说有笑地朝不远处的白石建筑走去,眼中明亮有光。这其中还有半大的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做点拾捡碎石的杂活。听见“收工”,这些孩子们一个个跑得飞快,递还竹篓后便埋头往营地里扎,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暂时在驿站歇脚的商贾坐在树荫下打着蒲扇,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古怪。他仰头看着天上毒辣的太阳,在如此烈日下劳作,换做其他地方别说有说有笑了,那些农户或奴隶连吭气都有气无力的。管事的即便将鞭子抽折了,也不定能让他们勤快些许。
然而,在丝织航道上,这些工人看上去黝黑精壮,双手也是做惯苦力活特有的粗糙,可精气神就是和别处的不一样。
商贾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觉得有股“活气”。思来想去,也只有“像个人”堪为形容了。
林夷清点完工具,是最后一个踏进驿站食堂的。食堂内坐满了人,大人孩子都埋头吃得狼吞虎咽。身穿白布裙、负责分发盒饭的厨娘看了他一眼,从一旁的箩筐里拿了一个木盒塞给林夷,道:“堂里已经没位置了,林大师不妨去后院稍歇。辛苦了。”
林夷环顾四周,见确实没有空位,便也从善如流地提着木盒往后走。后院比较狭窄,聚集的多是只能做些手工活的老人小孩,倒是比前院清净。
“嘿,后生!”正当林夷准备找个角落享用自己的午餐时,一个邋里邋遢、坐在角落里的老人突然跳起来朝他挥手,“这边,这边!”
看到那笑出一口豁牙的老人,林夷恨不得扭头就走。但对方比他没脸没皮,老人提溜着黏在屁股上的板凳、捧着盒饭便蹭了过来。他将吃了一半的盒饭塞给林夷,又抢过林夷的盒饭打开,看到里头的饭菜时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嚯,酱鸭腿,头彩啊!我就说那婆子偏心你们这些后生,好料都留给你们,只给老头子我吃边角料!”
“得了吧,这还算边角料?”林夷看着盒饭里被啃了一半的红烧肉,顿觉无语,“张婆一天要张罗几百人的饭菜,哪有空针对您?明明是您刚来时装疯卖傻,白吃白喝了大半个月。结果被张婆发现您不仅半夜偷吃,手脚还利落得很,这才被张婆和纪委骂得狗血淋头的。”
老人只当没听见,坐下后便运筷如飞,夹走林夷盒饭里的鸭腿,只给人家剩几块寒酸的碎肉。他将自己饭盒里的红烧肉拨了两筷子给林夷,之后便拿着鸭腿美滋滋地啃了起来。林夷倒也不嫌弃,拿回自己的盒饭后便大口开扒。大锅饭菜算不上精致,但胜在荤素皆有、油盐俱足。主食还是新型机关造物捣出的大米饭。对干苦力活的民工而言,这重油重盐的盒饭胜过世间一切珍馐,所以每一次都会将盒饭吃得粒米不剩。
林夷扒了一口肉菜,听见墙外头传来商贾们的闲言碎语。他心里安逸地想,丝织航道确实古怪。毕竟这世间没有哪个地方会全无尊卑贵贱,给难民发房发粮。要知道,平民百姓被官家拉去服劳役还得自备干粮,更别说吃上这样的热乎饭了。
……也就是那位的治下,才有这样秩序古怪、全无尊卑的地方。
林夷和老人蹲在院门旁扒饭,看着饱腹的工人们三两成群地吆喝着,再次往工地走去。民工一日的活计与工薪当日结算,不幸受伤还有劳务补偿。以往正午时分日头太毒,工人们会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但眼下正是危急时刻,丝织商队便添了一项“午时补贴”,许多勤劳肯干的民工冲着这份补贴都愿意加点赶趟。
坐在院门旁极目远眺,甚至还能看见远处开垦的梯田以及牧场。青砖瓦房错落期间,正应了那句“阡陌交通,屋舍俨然”。
“这可真是大好的光景啊。”老人三两下便啃光了鸭腿,还用力吮吸了两下骨髓,随手将油渍抹在自己的衣服上,“真想不到,老头子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竟能亲眼见这世外桃源平地而起。只盼这光景能长长久久,而不是烈火烹油之相啊。”
林夷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后才咽下。他已经习惯老人时不时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普通老赖可没有这般眼力,也说不出这样有深意的话。
“眼下是烈火烹油,全靠无极道门在上面压着。但再过几年,就不一定了。”林夷努了努嘴,示意老人去看每一位民工的手背,“我们都知道丝织商队是平山海的分支之一,现在负责领事的也都是平山海训导出来的干部。丝织商队根基是浅,但最早投靠的一批镇民已经能读写两千个字,算百以内的加减了。前阵子不是还有人宣扬自己是某国的世家子弟,血统贵重,当为士人领头云云……结果跟几位干部一比,简直跟屁事不干净吃干饭的饭桶一样……”
“万民开智啊。”老人扒完了盒饭里的最后一粒米,舔了舔嘴唇,“俺们这些百姓,开智后就没那么好管咯。知是非,懂好歹。有了廉耻,便有了自尊。知道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就不愿回泥地里当虫子。谁要把他们往泥地里踩,他们就要将那人拉下来。”
“可不是?”每一位民工的手背上都闪烁着三叶金印的辉光,不分男女老少,“扫盲识字与思想品德并行,甚至还统一了文字。于教化育人一事,再没能比这做得更绝了。平山海收归民心,丝织商队统一货币,白玉京兼并文字……啧,再过几年,您老再看,究竟是谁烈火烹油,被架在火上烤呢?”
老人哈哈大笑,抚掌而叹:“后生,你有这眼界,又有真本事。怎么不往高处去,反而跟俺们一起在这儿刨土?”
“青云之上的风景,我又不是没见过。”林夷将饭盒盖上,伸了个懒腰,“您老别看我在这里只是个勘测地脉风水的,我可也曾有过一段堪称传奇的经历咧。小子以前也和那些上界仙君们一同并肩作战,祓除恶兽。就连那正道第一仙宗,小子我也差一点就进去了。”
老人吭哧吭哧地笑着,咧着嘴牙齿漏风:“你若是上界仙尊,那老头子当年也是鲜衣怒马的王侯。”
“嘿,您可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就连当世魁首,那位拂雪仙尊,我也差点成了人家师弟呢。”
“嚯,口气真大。那为啥没成呢?门槛太高,人家看不上你?”
“不,我自己跑了。”林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十指交握背在脑后,“青云之上的
风景虽好,但天空太高太远,看得人心里发颤。直到今天,我依旧觉得无极道门为自己赋予的使命太过棘手。我只是一介俗人,撞仙缘也只是为了碰碰运气。比起天上群星,小子我更愿当野外肆意生长的杂草。”
林夷随口感慨,老人却撮牙花,不解风情道:“田里长草可不好,长了就得拔掉。”
“欸,小子我就是个隐喻。您吃了我的鸭腿还埋汰人。”林夷摇头失笑,“总之,我非君子,只是一个小人。站在志向高远的君子之间,小子还是会自惭形秽的。”
“可后生你还是来到这里,帮助这里的平民百姓。”老人见林夷掏出水葫芦,立刻翻了个茶缸出来,试图蹭一杯食堂特意为重体力劳动者准备的凉茶,“君子如风,小人如草,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小人也有小人的眼见,若把持权柄之人是为君子,小人为牟己利,便得一心向好。相反,若上位者立身不正,小人自然向恶伏倒。”
“哎呀哎呀,您老说得真不错。”林夷十分上道,跟斟酒似的给老人的茶缸满上,自己只剩薄薄一层底,仰头便一饮而尽了,“这杂草啊,长在田间会跟稻米争抢,生在平原却能肥了牛羊。可见杂草是好是坏,端看它长在哪,如何长。”
林夷放下葫芦,一手托腮,望着远方的目光平静悠然。
“更何况,杂草也愿见青山常在。而今草木新绿,人间正好。”
和老人插科打诨了一晌,林夷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浮尘。他衣衫落拓,姿态却很潇洒:“好了,小子要去劳作了。您老可别偷懒啊,竹篓编不下去了就去帮着弹棉花。‘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不想吃寡淡的救济餐的话,张婆分发的活计还是要做完的。总抢小子的饭菜也不是回事。”
林夷顺手带走了老人的饭盒,一同拿去清洗。不归还饭盒的扣一顿餐补,这也是规矩。
老人见林夷走远,伸手拿起脚边已经劈好的竹条,一边弯折一边嘀咕:“……俺以前可都是白吃白喝,随手帮主人家解决点小问题就能被奉为座上宾的。”
老人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灵活无比。他指节粗大,满手老茧,但十指翻飞时却轻盈细腻如振翅的蝴蝶。打方底,围篓身,封篓口,老人手上的速度快到只能看见道道残影。精致的竹篓竹筐在他手中成型,鼓鼓囊囊的布袋也很快干瘪了下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人便做完了手头的活计。他打着哈欠将竹篓堆在一旁,借着午后稍减的阳光小睡了一会儿。
待得天光斜斜向西,出工的人已经整队,准备归家。普通百姓通常一天只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但在丝织航道,驿站的食堂却包早上与午时两顿饭。晚间工程队收工,从领队手里结算一天的薪水,便可以直接用薪水购买驿站中的商品货物。许多民工揣着穗币眼带喜色地走进驿站,没一会儿便扛着米袋、提着油盐酱醋走了出来。他们与还在进行收尾工作的后勤队打招呼,迈着稳健欢快的步伐归家。
驿站内吵吵嚷嚷的,吵醒了蹲在后院门口酣睡的老人。他打了个哈欠,起身抻了个懒腰。
老人将编好的竹篓竹筐一一叠好,背着竹筐拎着麻袋走进了驿站。
驿站大堂,一位面容严肃、发丝规规整整梳起的老妪正在检查后勤组提交的手工活。她目光如炬,三两下便能挑出那些粗糙敷衍的劣质手工,让人生不起半点偷奸耍滑的念头。如若有人提交的成品不合格数超过一定比例,就会被剥夺独立接活的资格,需要跟老妪身边的学徒重新学习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