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上下打量她几番,笑道:“好,好,我死前能见你无恙,也算了了心事。”
妫越州握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甚么。
“我特意找小问寻的药,”周姨拉着她向外走,缓声解释道,“总是瘫在床上有甚么意思呢?哪怕少活半个月,老身我啊,也要站着死。况且,这么好的夕阳,怎么能不出来看?”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屋外的一处岩石旁,从这里展目望去,便见残阳似血,霞光万道,又有飞鸟远远落去,啾鸣声起,更为这画面添了几许悠旷。
“小州,这回出去,又做甚么了?”周姨问道。
“救人,”妫越州道,“还有杀人。”
周姨颔首道:“救人好,杀人也好。在这个世道,能杀人才能救人。唉,可惜我武功不能再高些。”
妫越州转头望着周姨的侧脸,它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浅浅余辉。她的思绪散开,便回想起了同周姨的初见。那是在一个蛮荒落后的村子里,尤遵所谓“女卑男尊”之道,男儿是光宗耀祖家里顶梁柱,女儿则是不值一提赔钱货,于是成了堕女胎杀女婴的风气,久而久之村子里女少男多,为了传宗接代便不得不从外面买进女人来。曾经年轻的周姨游历至此,不免怒极,要救出那些被拐买虜役的女子,却寡不敌众、被人暗害。
“我年轻时虽然胆大,却也鲁莽,行事之前若肯多长一个心眼,也不至于轻易给人迷晕了去。不过嘛,还好我自小‘野人’一个,从没得到了甚么教养,便也不遵甚么世道,说到底一身孤勇,便是草莽。若要打我,我千万个不怕;若来骂我,我一张嘴只骂得更脏,至于其他的甚么腌臜手段,我也从没放进眼里过。嘿嘿,老身我浑身上下就是骨头硬,若是敢来,那咱们就试试看!瞧瞧是他们先将我这骨头打折了泡软了,还是我现将他们这个脏地方洗净了烧光了!”
周姨从未屈服,亦从未停止过抗争,那村里的男人兴许一开始并不将这当回事。直至周姨渐渐联合起了村里的其她女人,成了这个最落后村里最先进的一股力量。
事物总在腐败中孕育新生,最残酷的压迫中也滋生着最顽强的力量。没人知晓周姨曾经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与绝望,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时,任何人便休想从她的面容中瞧出分毫的犹疑或惆怅。一开始,她带领着自己的同盟躲进了据说有恶虎栖息的山林中,利用陷阱和自制的暗器伏杀前来找寻的男人;后来她们抢占了山下的房屋,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以此为据地向外扩张;再后来她们砸了那村里不许女人进的祠堂,又险些砍掉那男村长的头去……
不过,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周姨便在某次“失蹄”之时被擒了去。村子里的男人大喜过望,声势浩大要将她作妖女烧死。
但她仍旧半点不怕,妫越州到时,她还在大声嘲笑焚烧台下观刑的男村长“骟有骟报”。
“多谢你来,”周姨显然也回想到了曾经,便握紧了妫越州的手,“不仅仅是为救了我。”
妫越州凝视着这位前辈沧桑却又明亮的双眸,缓声道:“不,周姨。多谢你——多谢你在。”
妫越州在这由虐文小说衍生出的世界中游历久了,总难免有愤世愱俗之伤、哀怒不平之意。尤其是在前期剧情难改之时,纵使她从未更改过自身信念,可眼见沈佩宁等懵然不知便下滑而去又岂能不忧不愤?
世风如此,可难道便该事事如此?
妫越州始终庆幸她及时救下了这位终于给了她不同答案的人。
“可惜我老了,”周姨不无惋惜地叹息道,“老了便容易生病,连带着经年旧伤,我生了一身的病。小问都快愁坏啦,可有甚么办法呢?神医难道便能逆转生死么?我总是不忍看她、看你们为我难过的样子。”
妫越州却猛然转过头去,迫使自己去看那灼红欲燃的落日,心中又想起了她带着周姨她们初来桃花村定居的那日。许多的她们互相簇拥着、喧闹着,周姨便在领头大笑。那时的夕阳是否也如同今日一般,刺眼却又辉煌?
这厢,许是说了许久的话终于乏累,周姨便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她叹了口气,却终于笑着道:“小州,继续向前走罢。”
第49章 “还往哪里去?”
妫越州是在入夜之后听到了小真的叫声。
从素家庄出发时,小真比她们先行一步,想来此时便已将信传递给了她的主人。
妫越州抱着周姨,转过身,果真在不远处的灯火中看到了她们。
“周姨走了,”她顿了顿,叫出了对面人的名字,“姜问。”
在高处,入夜之后的寒意总是分外鲜明,连带着在风中的照明的灯笼仿佛亦被侵袭。姜问的脸便在明灭不定的灯影后,她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小真从她的肩头飞起,在妫越州的身侧盘旋,随后收拢翅膀,停驻到了她的肩上。小真侧着头,用金黄的眼睛观察着老人的睡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