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旖未曾受过祖母这样声色俱厉的斥责,加之吃了丹药脑子浑噩,当即愣在那里,六神无主。
王老夫人闭了闭眼,扫了眼搀扶着她的文香:“还要我亲自问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过,只好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实的木板上,却半声痛呼都没敢出。深深地埋着头,请罪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只是……”
只是这件事,要如何说起呢?
文香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最后将心一横,颤声道:“娘子那夜在园中撞邪,总以为,是萧容阴魂不散,缠上她与小郎,故而才会这般失态。”
“萧容?”老夫人重复着这个名字,念了两回,才想起来这是重光帝那个早死的长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几上的手不由得攥紧,面上却未曾表露,只冷声催促,“继续说。”
一旦开口,剩下的便没那么难了。
文香回忆起那桩陈年旧事,原还有借机帮自家娘子开脱的念头,但晃了晃神,想起仓皇所见的鬼火与白影,还是一五一十讲了。
此事说起来并不复杂。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女郎眼见中意的郎君移情别恋,嫉妒心作祟,归咎于对方蓄意引诱,在危急关头使了个绊子。
于王旖而言,只是轻飘飘一句话。
自有表兄鞍前马后去办,自己手上连一滴血都不会沾,干干净净的,从头到尾知情者寥寥无几。
而于萧容,则是万劫不复。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梦魇,文香根本不会再回想此事,更不会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苍老的手青筋迸起,饶是这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了,此时却依旧震惊到失语,只觉荒谬。
她知晓萧容之死,却不知背后另有隐情。
震惊与怒火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身侧侍奉的仆妇连忙上前,替她抚着心口顺气,看了眼窝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叹气道:“您千万保重身体,大娘子当初年少,也是一时糊涂。”
“她既如此行事,为何不知会家中!”老夫人并不计较萧容之事,只斥责王旖,“若早知底细,当初你父亲又如何会点头,叫他们那般轻易迎今上入建邺!”
便是再怎么托大,也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脸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辩解:“今上应当并不知情……”
昔年动乱,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后,只是叫人收敛尸骨,并没不依不饶讨要说法。
在那之后,也再无人提过萧容。
王旖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将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长辈。
“不知情?”老夫人将种种事宜想过,只觉通体发寒,疑窦丛生。见王旖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仆妇们死死抿了嘴,才没惊呼出声。
王旖被打得偏过头去,披散的长发糊了半张脸,满是难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着她,“不管你在畏畏缩缩怕什么,修养几日,依旧给我回桓家去,当好你的长房夫人,别再闹出事端惹人耻笑。”
王旖捂着脸颊,说不出话。
她的确怕极了。既怕那虚无缥缈的缠身恶鬼,也怕桓维,唯恐他会抓着自己质问,当初是不是害了萧容的性命。
这些年,哪怕外头都传桓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但她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双儿女,得公婆青睐,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颜面。
“你若自己没个成算,立不起来,打量着我还能护你们一辈子不成?”老夫人再没往日的雍容,老态毕现,没再理会这个狼狈不堪的孙女,扶着仆妇的手步履缓慢地出了门。
午后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头晕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门框,看着自己皱纹横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浊气:“秋梧,我老了。”
被唤作秋梧的老仆搀扶着她:“是大娘子不懂事,伤了您的心。”
老夫人摇头,叹道:“是我力不从心。”
无论是这具日渐衰老的身体,还是盛极之后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与无力。
盛极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亘古不变者。
老仆在王家伺候几十年,风光无限,却从未从自家主人身上见过这等颓意。她躬着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设计,给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该掉以轻心。”老夫人缓步下了台阶,强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时,多遣些人手,查查那个方士的来路,再叫人试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仆一一应下。
仲夏过后,暑气日益消散,秋日将至。
“王氏将王旖送回去时,添了随侍的健妇日夜巡逻,还有自家养的医师。”崔循在炉中添了香料,向一旁临字的萧窈道,“晏统领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萧窈并没抬眼,只点了点头:“我已知会他,可以将人撤走。”
那点伎俩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经心满意足,并没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额,看着她写至最后一笔。
萧窈撂了笔,抬眼对上崔循平静的视线,莫名有些心虚。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偏过头试探道:“你就不问,我究竟想做什么吗?”
崔循虚攥着她泛凉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说知道她有几斤几两,纵使不问也能猜个差不离。
萧窈乍一听这话有些不服气,细想了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小指勾着崔循,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将事情给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