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半身伏在车窗上,一手倚窗支着下巴,闲来无事,难得放空脑子,一样事情不做多想,只安心看着面前这裴二哥用香脂抹手。
“这里……”她看着看着,忽然腾出手来,隔空指了指裴雍左手手掌上一处问道,“手上怎的好像有伤?”
裴雍低头去看,先做摇头,后来索性把那手掌伸了过来,不远不近给赵明枝辨看,口中则是答道:“多年前给人咬的,早已好透了。”
赵明枝不免皱眉,问道:“谁咬的?”
光线足,离得也不远,她看得十分清楚。
虽然早已好了,可多年前的伤口竟还是这样明显,显然下嘴的那一个用的是狠劲。
“当年我向西北去给家人收尸,半路被拦掳,其实年纪不大,性格也执拗,想着若连为父母收殓也不能,又落到那般地步,活在当世又有什么用。”
“后来当家人亲口予我做了允诺,只说虽不能放人,要是将来遇得狄人,一样能叫我前去劫杀,等了许久,果然兑现。”
“当时我见那狄兵身后驮着几枚首级,仿佛见到父母,一时难做自控,一通胡乱厮杀,等再清醒过来,不知怎的,那手却在他牙齿当中……”
说到此处,裴雍顿了顿,看了看赵明枝神色,又道:“不说了,怪恶心的。”
赵明枝沉默几息,忽然道:“把手咬成这样,不知出了多少血,痛成什么样子……”
裴雍怔了怔,声音都轻了,半晌才道:“其实没有那么厉害,只看起来伤得狠罢了。”
两人俱都安静下来,一时只听得马蹄并车辙声,又有前方风声,隐约人声。
良久,赵明枝才问道:“此时再想,要是当初各处乡县都能设有居养院、慈幼庄,二哥是不是就能……”
裴雍只笑了笑,身下用腿劲夹着马腹,双手则是托着那方手帕,若无其事地转头同赵明枝说话:“自然有用,秦凤两路便依此而为,另再设义学。”
赵明枝深觉意外,问道:“那义学——适龄者都能得进么?”
裴雍点了点头,道:“其实士农工商并无尊卑之分,士者行政、农者耕耘、工者弄艺、商者流通,众人各司其职,自是缺一不可,可总也要给人跳脱之法,未必士者后人必定从仕,农人儿女只能种田,工匠只能练手,商人只可货易,有了义学,便能使人多一条出路。”
“若我当年不能识字读书,必定不能有同你相见那一日,更不能有今天了。”
赵明枝撑着下巴,不知想到什么,过了几息,又开口叫了声“二哥”。
裴雍转头看她。
“我弟弟自小便十分听话,学东西虽不是顶顶快那一个,但他从来不闹脾气,性情也纯善……”
她稍顿一下,终于仰头问道:“他年纪小,又从来没有治过事……二哥能教他么?若学好了,倘使一国上下,处处都同秦凤两路一样,想来将来小儿日子能好过些——至少比此时好过些。”
裴雍将手中帕子对叠一下,捏在手里,又沉吟了一会,才垂眸道:“怎么教?”
“是做天子师那样教,还是做姐夫那样教?”他问道。
第170章 货郎
裴雍一边说着,一边将帕子递了回来。
赵明枝去接,堪堪碰到布帛一角,等反应过来那后半句话,一时全无准备,手抖了一下,根本来不及抓稳。
马车还在向前疾驰,帕子甫一离手,便往下方滑落,又随风向后。
她从来反应不慢,此时却早忘了伸手去抓,又不知当要怎么回答,只得把指尖捏紧车沿,再看裴雍时心中情绪难做描摹,无奈道:“二哥又何必如此。”
而裴雍早一倾身,也不懂他究竟是怎么做的,明明动作看似不急不快,却是悬空一探,正正将那帕子捞在手中,尔后再度送到赵明枝面前。
他侧过身来对着马车,也不去看路,任由身下马匹自作主张,只管将视线投在赵明枝身上,问道:“哪里又生出了什么何必?”
又道:“你怎知于我是何必?”
他将手放开,笑道:“况且教与不教,怎么教,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多少还要问了学生才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