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危难情形,肩担之重,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够承受,更莫说一个小儿,中间会吃多少苦不问而知。
赵明枝索性将座椅挪近些许,两两相靠,又把弟弟小手握在手中,不用他再去犹豫,应声接道:“阿姐在外也时时惦记你,怕你性情太和善,年纪又太小,更怕你担忧我在外头,反而因此被人拿捏欺负。”
赵弘稍作迟疑,复又摇头道:“没甚人来欺负我,只是日日听得前线乱七八糟的消息,我虽不甚懂,但也晓得全无一个好的,又想着阿姐在外头危险,总睡不好觉……”
赵明枝低头仔细去看赵弘面色,只觉虽无多少血色,脸上也无二两肉,幸而精神并不算差,便柔声问道:“晚间用了膳食么?身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刘大夫如何交代的?今日要不要吃药?”
如此一个一个从无关紧要事情开始问。
赵弘见她不做追问,便似放下心来一般,慢慢回答,说自己简单吃了点东西垫着,本来也不饿,一日两顿药,苦得很,吃了就不正经吃饭,常拿糕点压一下恶心云云。
又说课业,把而今正读什么书,谁人讲授经筵,都教了些什么,自己听不听得懂,学得如何,更喜欢听谁人讲课等等,一一都报了出来。
赵明枝也不催促,认真听其细细讲述,等到感觉弟弟情绪平复得七七八八了,才问道:“在蔡州好好的,怎的忽然回了京?这主意是谁人拿的,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不好?”
她话一问完,就察觉到弟弟的手抖了一下。
赵弘整个人像是要跳起来似的,却又强自镇定,沉默了两息,仿佛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道:“阿姐莫怪其他人,是我自己要来的……”
赵明枝怔了怔。
她方才在后殿时已是召来几人问过话,晓得大体发生了什么,只几个宦官宫人所知所察,同此时弟弟回答,却是不尽相同。
赵弘既然已经坦白,便不再藏着掖着,又道:“前些日子杨中丞他们说,狄人要打过来了,兵马数字都不知道,只晓得少说也有十数万、数十万……”
他报了两个囫囵不一,甚至相差悬殊的数目。
“知道贼人要来,朝中日日都在吵闹,咱们府里八月份池子当中的蛙儿都比不过他们,说什么根本不能敌得住狄人,又个个闹着要往南边逃,还说要迁都,好厚一堆折子都拿出来了,杨中丞他们还来喊我选地方,只说跑得慢了,不只性命要交代,便是一朝社稷也要交代。”
“我不肯走,他们就跪着不肯走,后头太妃也来日日哭,叫我快点降……”
“我人也蠢……”赵弘停顿了一下,“他们一堆人围着,总拿百姓、江山、社稷来说事,又说若我不去,人人跟我一同死,我就信了,只是想着阿姐从前同我说过,也看过几位枢密、官人往日奏章,里头都说只要往南退,不止北面全数保不住,人心丢了,再没有法子的,或许能再顶几日,最后还是没有好果子,就不肯答应。”
“他们都不高兴,官人们来‘谏言’,还有要‘撞柱’的,听说寻常宫人黄门私下个个哭,外头百姓也骂我不好……”
说到此处,赵弘仿佛回想到当日场景,微微打了个寒颤,声音也低了几分。
赵明枝将他双手紧握。
赵弘却是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当日场景从脑子里挥走,道:“幸而王署同墨香从外头探了消息进来,才晓得原来阿姐早去了京城,一直在城中困着,只是送来的信都堆在银台司,我一封都没有收到,他们还哄我说阿姐说动了裴节度,叫他守看北面,过不了几时,你就会南下同我会合……”
“那时候京城已经被围了许久,人人都说这一回必定守不住了,我知道若是跟他们说我要来京城,肯定一个都不答应,又要说没有兵力,又要说什么‘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赵明枝道:“蔡州并无多少兵丁在,几位官人也是稳妥为上。”
赵弘闷声道:“我晓得,但我只想来找阿姐,当日便想,这皇帝我不做了,去哪里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大不了把衣帽脱了,他们谁爱穿谁穿去,我自从蔡州走来京城,同阿姐死也死在一起。”
赵明枝拍责罚地打了他一下头,手中却又不舍得用大力,本想骂几句,更不知道应当怎么骂才好。
赵弘连躲都不躲,甚至还拿头去贴着赵明枝的手,瓮声瓮气地道:“我只说说罢了,爹娘一向教我,阿姐也再三嘱咐,为人应有担当,尤其又坐了这个椅子,虽不是我自家选的,死也要剩脊骨在,总不能同北边那个一样吧?我自家被人在后头吐唾沫就罢了,万一连累爹娘同阿姐……”
“我实在按捺不住,同孙平章几个说了要来京城的事,结果个个跪着要死谏,我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也拿我没法子——我不愿意,终究不能强压着一国皇帝走吧?”
“后来接连收到阵前急报,说是裴节度来信催要援兵,朝中几位官人叫我不要理会,围在一起讨论了七八次,只是翻来覆去,引经据典的,一会说他‘其心可诛’,一会说他‘狼子野心’,来回也只是吵闹,谁都想不出个能用的法子,最后还是只把事情晾着,好似在干等贼人来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