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苍白面庞上看不出情绪,只安抚道容后再议。再问有无其他事宜时,礼部尚书忽然出班奏请,提及晏都侯府与秦家的婚事,称二人八字相克,且六礼未全。随后钦天监众官纷纷附议,皆言天象示警,恐非良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徐靖海显然未料到礼部尚书会以此奏请,但他并未发话,当初徐若庭一心求娶秦家庶女时他便不甚认同,且不论秦家地位卑低,秦悦是侧室所生,娶为正妻实在过于抬举。
皇帝面色渐沉,转而问太学诸臣:“卿等以为如何?”
太学祭酒早便收到谢隅密信,躬身道礼部所奏合乎古制,皇帝又问晏都侯意下如何。
此刻朝堂之上反对之声甚众,徐靖海本就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当即拱手道:“臣谨遵圣裁。”
皇帝沉吟片刻,视线落在谢隅身上。二人视线在大殿上交汇,他沉了沉眼色,终是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后,已然是太子的大皇子主动上前与谢隅并行。
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却不似寻常少年那般纯真。他道:“王爷前些日子代天巡狩时差人与孤飞鸽传书,只是想与孤和镇岳将军府小姐说亲?”
他口中的将军府小姐便是林晔臣嫡女。
谢隅道:“不错。林晔臣在军中根基深厚,得其助力殿下便可如虎添翼。这亦是陛下的意思。”
后党想扶太子上位做傀儡,这一点二人都心知肚明。当今皇帝并非太后亲生,尽管病弱,宁愿将权力孤注一掷压在谢隅身上也不愿让与太后。
太子拧眉。大将军军功赫赫,朝中想求娶林小姐之人数不胜数,传闻谢隅当初与林晔臣在南疆时关系不错,如此好的揽权机会,他竟不主动提出与将军府结亲?
正思量着,太监总管躬着身碎步上前,朝二人行过礼后道:“摄政王殿下,陛下召见。”
阴云渐沉,暮春与初夏交织的细雨随闷雷落下。
谢隅随太监穿过重重宫阙,雨珠落在宝华殿琉璃瓦顶,碎成六瓣。锦缎官靴迈上白玉石阶,殿内檀香氤氲,皇帝持香跪在镀金佛像前虔诚礼佛,瘦削的肩膀在明黄龙袍下显得格外单薄。
住持递来三炷线香,谢隅无声接过,一掀黑袍跪在蒲团上。
皇帝悠悠道:“今日赐婚撤旨一事,是你的意思?”
谢隅道:“是。”
“秦氏虽出身寒微,当初徐若庭跪在朕面前求旨时,口口声声说与秦家小姐情投意合。如今你执意要朕收回成命,当真是想棒打鸳鸯?”
第五十八章
火星在香头上明明灭灭,谢隅眼底晦暗不明:“臣无意折损陛下言威,但徐若庭与秦小姐并非两情相悦。”
“退婚势必会有损秦氏女名节,莫非你与她有何过节?”
雨势骤然增大,殿檐雨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垂落,将整座宫殿笼罩在朦胧之中。
烛火映照下,谢隅目光灼灼,直直望向皇帝:“臣恳请陛下为臣与秦小姐赐婚。”
这一句全然在意料之外,皇帝手中佛珠骤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没料到谢隅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通判之女,数年以来,他在朝中安插多少势力他心知肚明,尽管有后党和林晔臣与他制衡,可谢隅此人并非等闲之辈。他本以为他会娶权臣之女以此巩固权势。
病火急上心头,皇帝猛咳几声,太监上前扶他,他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可知,这门婚事对你并无一利。”
话语间都是劝他深思熟虑,考量清楚。
但谢隅清楚,皇帝一面希望他仅忠于自己,一面又对他忌惮万分。
谢隅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陛下圣明,臣身上的九转散从何而来,如今已然明了。”
殿外惊雷乍起,照亮了皇帝苍白阴沉的神色。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上首次涌现惊诧,很快又被咳意掩饰。
他背过身去不看他,将线香插入古铜香炉。
多年前,先帝驾崩那日他在养心殿与在翰林院当职的谢隅相逢。因他自幼便随太傅裴云章习剑,又多次在东宫诗会上与裴砚吟诗作对,故而对裴砚极为熟悉。
即便多年未见、他冒用他人身份入宫,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彼时,他早已洞悉先帝有意更改遗诏另立新君,决定先发制人。而裴砚入宫,亦在等待弑君的良机。二人联手,将这场宫变做得天衣无缝。
新登基的皇帝深知自己病重身弱,与其受制于太后,不如亲手培养一人为他所用,而此人必须留有致命的命门,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为此他精心策划,助裴砚伪造定国公遗孤的身份,将其派往南疆戍边立功,待时机成熟,再一道圣旨,将其册封为桓南王,之后他再称龙体抱恙,让谢隅摄政。
然而随着谢隅势力逐渐壮大,假身份的弱点无法填满他的猜忌,他便将手伸向了千机毒宗。
一年前太清山春祭大典后,皇帝突称龙体抱恙,摆驾回宫,命摄政王代为主持余下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