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美娜。”他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快速地看着档,签着名字,“贺月辉这个名字很好听,为什么要改得这么俗气。”
他说话惯了带批判的口吻,令整个大厅的气压更低。
而贺美娜就像与长辈普普通通地交谈一样,尊敬而不谄媚:“您知道我原来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原来的名字,我还知道你爷爷是格陵纺织历史上评价最高的技术总工。我还抱过你,吃过你的满月酒。若不是贺总工推荐,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
贺美娜笑着回答:“原来您真的认识我爷爷。可惜我那时候还小,所以没什么印象。”
蒋毅说话根本不会管正在微笑的对方会不会下不来台。
“为什么贺总工去世,不开追悼会。”
他口吻转为极其严厉。有好事之人非常想在刚才的八卦群里发两条信息,叫所有姐妹们都能感受一下这场好戏,但是手指迟迟疑疑地伸向手机,毕竟还是不敢有所动作。
这时戚具迩和戚具宁两姐弟也已经从会议室出来。戚具宁看见蒋毅正在当众教训贺美娜,不由得眉头一皱,正要上前替她解围——戚具迩拉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刚才在董事会上争执的还不够吗?何必再去激化事态。
戚具宁看着贺美娜先是低下头去,将头发挽到耳后,然后又抬起头来,仍旧是温婉平顺的声音,就像昨天晚上一样:“爷爷临终前说一切从简。不要遗体告别仪式,不要追悼会。”
“不要找借口!老人这样说,是因为不想给晚辈添麻烦。但你父母真的不做,就太失礼了。堂堂一个国有企业的总工程师,开发了四种功能性纤维材料,发明了三种生态染整技术,带领着格陵纺织走向辉煌,就连外企也要来向我们学习——去世却连追悼会也没有,不觉得荒唐吗!”
这下好了。包括蒋毅的秘书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再偷偷摸摸,转而大胆地在贺美娜脸上睃巡。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泪珠的光芒。
被蒋毅两三句就训哭的名单上,看来要加一个贺美娜——
贺美娜轻软的声音突然提高半度,严肃而有力,教整个房间都听得清清楚楚。
“蒋伯伯。爷爷的原话是——‘格陵纺织的市场被咄咄紧逼的外企挤垮了,没有人悼念;格陵纺织的厂房被唯利是图的商人拆光了,没有人悼念。我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头子又有什么必要开追悼会呢。’。”
蒋毅停了签字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贺美娜毫无惧色,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老人的遗言,温和而坚定。
“如果您想表示悼念——我爷爷的墓地在长乐陵园白果坡110246号。”
短暂的沉默过后,蒋毅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拍了拍贺美娜的肩膀。
“好!很好!不愧是贺总工的孙女!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我那几个侄子侄女有你一半也足够了。只可惜,一个也扶不起来!”
如果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作一根皮筋,当一方不停拉紧一头,就算另一方能承受住拉力,猛然松开时也必定会踉跄失态;但面前这位年轻稚嫩的女孩子不仅承受住了拉力,甚至在蒋毅突然松手时,双颊并未染上受宠若惊的红晕,表情也未有一丝惴惴不安,更加看不出有什么紧张或松弛的肢体语言。
还是那一贯地,温婉平顺的声线,降回原有的轻软音调。
“您谬赞了。”
蒋毅将那一沓文件都签完,签字笔也随便地往桌上一丢。
秘书低声道:“蒋总。该出发去机场了。”
他嗯一声,又对她身后略一颔首,转而将目光投向贺美娜。
“我们已经一致决定——一比一点五,原址还建。你们那只值一百来万的破房子,三年之内必定升值六倍以上。开心吗。”
一致决定?原址还建?所以他们否决了戚具宁的仕绅化方案,而且他还同意了?
她有些恍惚,转过头去,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她身后,稍远处还站着一位黑发披肩,苗条清丽的干练女性,有着和戚具宁相似的眉眼——想必就是戚具迩了。
蒋毅又和蔼道:“好孩子,好好照顾具宁。这孩子最近状态不太好。公司需要他养足精神,再回来好好干。”
蒋毅走后,一众员工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一切仿佛都恢复到了正常的气氛和秩序。
站在贺美娜身后的戚具宁轻咳一声,声音中带着丝笑意,又似是有些激赏的情绪。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蒋毅说话。”
“怎么没有。”
戚具迩亦款款走上前来。与弟弟立体深邃的五官所不同,姐姐脸庞扁平细滑,有一种古典仕女的精致:“你不也经常和他对着干吗。还有危从安。现在又多了一个。”
她越走越近,直到贴近胞弟身边。完美的妆容,优雅的仪态,还有雍容的气度无一不在显示着这位刚刚三十出头的女继承人的风采。
戚具宁亦以玩笑的口吻道:“三人成党,小心我们造反。”
万象用内部邮件系统交流公务,严禁上班时间登陆社交平台。但身为董事会副主席的戚具迩知道员工私下有很多八卦群。现在这些群多半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对于很多人来说,知识分子的形象要么迂腐,要么狷介,而且在面对资本发难时多半反应不过来,只能呆钝地捱上一刀,头破血流,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