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望着她最为年长的阿弟,许久才察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十四岁的六郎怀远看着她,轻轻地问道:“阿姊为何流泪了?”
成之染一怔,伸手一摸,触散了颊边将落未落的泪滴,凉凉的滋味,如同数日前秋夜步出延昌殿时扑面而来的金风。
“只是因为他是父亲的长子而已。”她喃喃低语。
身旁的徐崇朝听清她的话,不由得侧首望来,她的目光盯着柳皇后的神主,半晌,终究闭上了眼睛。
成昭远册立太子那一日,太极殿又一场金鼓焜煌,仿佛再次回到乾宁十四年,当时的魏帝册立梁公世子的模样。
太子妃显得格外沉默,数年前心心念念的盛礼,她今日终于得见。只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个中滋味,实所难言。
她悄悄抬眼打量成肃,对方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慈爱的笑容。可不知怎的,她仍旧很是怕他。
虽仍处于深宫之中,往日她熟悉的亲旧已寻不到人影,唯有成昭远几个阿妹时常来陪伴。随着成氏宗戚裂土分茅的音讯陆续传来,她心中知晓,曾属于她的公主之尊,也即将被赐予这些摇身一变的皇女。
成之染常在帝侧,有时亦不能读懂她父亲的心思。册立公主的吉日将近,他每每望着她与朝臣应答,竟至于失神。
“仅是原赦前朝刑罪,只怕还不够,”成之染退回了周士显呈上的章奏,道,“往年征战,多藉江南士民之力。如今四境安堵,州郡所发奴僮,合该各还本主。”
周士显唯唯称是,却见成肃仿佛心不在焉。察觉众人询问的目光,成肃颔首道:“依镇国所言。”
镇国……镇国……周士显抬眸,御阶之上的女子长身玉立,浅淡的云纹裲裆,在缀满金箔的重帷掩映下,如同苗圃中的素菊。她的九等翟衣正在连夜赶制,也不知华服在身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并未过多久,他便亲眼看到了。
那一日五鼓时分,镇国大将军府外车马辚辚。成之染踩着露水登上玉辂,宗寄罗率旧部佩剑立于道旁,昔日的玄甲军换了朱红戎服,剑柄所系五色穗,正是以京门父老献上的彩线编成。
帝临太极殿,授以金册,封太平公主,秩同郡王侯,赐汤沐邑五千户,给鼓吹一部,加班剑二十人。
这封赐已远远超过寻常帝女的规制,百官公卿,宫妃命妇,无一人敢置一词。
诏书的末尾,成肃亲命添写了一句“其女亦承此封”,宣读诏命的东郡王成雍徐徐读罢,成之染不由得抬首。
她的叔父垂眸看着她,几乎与成肃一般苍老的面容,依稀浮动着不尽喟然。
成之染拜受诏命,花钗九树的琉璃珠串亦随之晃动不止。她望向御阶之上的父亲,沉沉的凤冠压低了她的眼眸。
十二面夔纹大鼓骤然擂响,鼓面以朱砂绘就的二十八宿震颤不休,星河影动,惊起亭亭华盖下的白鸽。
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
这乐声如此熟悉,分明是当年从长安归来时,魏帝为她编制的《太平侯入阵曲》。
“公主千岁——”
“天祚永昌——”
尚书仆射、镇军将军、康乐县公孟元策率百官致礼,山呼海啸之声起伏如潮,一时竟压过了钟鼓轰鸣。礼官执犀角杯泼酒祭天,琼浆淋在鼍皮鼓面上,蒸腾酒气混着龙涎香,《太平侯入阵曲》的曲调激荡成甘醇的声浪。
不知何处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成之染伫立良久,飒飒高天外风轻云淡,或许用不了多久,她那些远在万里之外的旧部,都会陆陆续续收到金陵鼎革的音讯。
关陇,她已经离开了太久,也不知将来何日再相见,而到那时候,他们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温太后临轩观礼,待礼毕之时,她在东郡王妃桓氏搀扶下,颤巍巍拉起成之染的手,眸中闪烁着泪光:“太平……太平……你父亲老了,桃符还年轻,天下如今的太平,可都要靠你了啊……”
“祖母……”成之染叹息,望着温太后满头白发插着珠钗,金光闪闪的,如同秋宴上明灭不定的宫灯,灼灼地令人目眩。
成昭远驻足,静静地侧首而望,那眉眼,似乎带着笑。
成之染瞥见他的绛纱袍上沾着桂花瓣,倏忽有一丝出神。前些日子东宫寝殿前古槐枯死了,温太后便让人从显阳殿移栽了一棵百年金桂。成之染起初未曾留意,偶然听闻东宫那树下挖出了一个青瓷罐,十几年前大江上庾载轩说的那些话,登时如潮水一般冲开记忆的裂隙,在心中翻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