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泽褪却的圣旨被谢贵妃摁在怀中, 容洛睫毛打着颤看向谢贵妃,哭腔扼在喉中:“为什么要这样?”
咬紧牙,眼泪涌满眼眶, 容洛咬唇忍泪:“既然一直爱着父皇,为什么要在最后选明崇?为什么?”
既然从前不选她,那么永远不选她不好吗?
她宁可谢贵妃恨她一辈子,也不想自己将她推进深渊啊……
泪珠一颗颗滚落,擦过谢贵妃的手渗透圣旨。冰凉融化在指尖,谢贵妃握住朱色鸾袍的袖角替她拭泪, 无奈轻笑:“你或许不知, 母亲儿时是在宫中长大。”见容洛眼眸中浮起异色, 她笑了笑, 娓娓道来:“当年连氏煌赫, 重谢二家也盛名在外。我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有谢家背景, 一度很得先帝喜爱。我六岁随故安平长公主在宫中念书,一直到十七岁。这十一年里我看尽了先帝与连隐南厮杀争斗,后来又一意孤行嫁给你父皇,目睹了你父皇与众家在连隐南手下几度奄奄一息。可以、甚至说……这大宣之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把皇位的椅子,代表着什么。”
“谢家扶你父皇夺权,必定会取连氏而代之。假若当年截下圣旨扶你上位, 引卢氏入京,朝野定然天翻地覆。而你既为皇, 你又如何容得下谢家侵吞你的权力?你外祖与舅舅与我血脉相连, 你却是自我身上剜下的一块骨血。我不忍、也不愿你们彼此对立——但, 这到底成了一念之差。”微微停顿苦笑, 谢贵妃看向容洛,眼里淤泪,“至于你父皇,确是我私心包庇。我在你父皇与你之间辗转,希图你父皇能以寻常女儿重新待你。那你放权去了庄子,他亦亲口答应我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对待你。可他究竟骗了我。”
拔开那地面上皱成一团的殉葬遗旨,谢贵妃苦涩倾唇:“我糊涂一生……一生都与自己的孩子隔绝鸿沟,我连抱一抱你的机会都没有,他凭什么杀你?凭一张脸么?”
“可我的明崇……又哪里有错?”
谢贵妃垂目讥讽,三言两句解开阳朔年间所有的腥风血雨与十年前夺权一夜里所有故事。容洛聪慧,在那一瞬间的灵光中便已洞悉当年谢贵妃所思所量。
世家与皇权之间关系无可转圜,她一旦上位,时局必将震动。
不说谢家卢氏,在她当年根基不稳的情形下,她入主中宫,连氏不死,三家争权,她也会被彻底撕碎。
所以……谢贵妃实际选择的不仅是皇帝,也是她。
她将皇帝扶上高位,却也……保下了她。
身为世家女,谢贵妃理应为谢家贡献。但身为母亲,身为抉择者,她势单力薄,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保全朝局。
——保全她。
愕然明醒,却实在太迟。
“母亲……”拢住削瘦的手掌,容洛眼泪不停往下落,“既已经选了一次明崇,再选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谢贵妃双眼清澈,带着笑望着她。容洛发问第一声便知再无法留下谢贵妃,再问,她已弓着背埋首在谢贵妃怀中,泣不成声。
人彘的第五年,谢贵妃吞碎石自尽。那样的行为不是第一次,谢贵妃成为人彘,与谢氏余留的孩子成为皇帝与新帝威胁她的筹码,谢贵妃耳聋哑口,没有四肢,却知道一切。
她不愿拖累她,试过各种各样她能做到的自尽手法。谢贵妃死的那一日她正出嫁余知岚,听闻消息边哭边笑……到最后,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没有母亲,母亲解脱。
她能如何?
这一辈子她分明逆转命格,但依旧殊途同归。
谢家大败于她远走,她的母亲……又要离开。
不走好不好?
明崇摔得好疼,母亲抱一抱明崇……好不好?
为什么……母亲还是跟着父皇走了?
明崇知道……母亲也在偷偷看明崇念书啊。
迷迷蒙蒙,数年前摔倒的自己又浮现眼前,容洛伸手去探,脚下一空,栽入盈满墨香的双臂之间。
依旧是黑夜。
大雪纷飞,风声嘶鸣。枯枝挲挲,仿佛掩面而泣。远处敲钟提醒寅时已至,声声长远。
眼前,重澈身形欣长,一身深紫官服,身后白鹿还抱着一沓奏折,似乎才处理完政务。
她脸面尽是泪痕,肌肤探去尽是冰凉。重澈从白鹿手中将大裘拿过,一下将她拢住,手指抹过她眼下,笃定:“出了什么事?”
容洛看清是他,那最后一点撑着四肢的力气也尽数消散。被重澈扶住,她将脸面埋进重澈怀中,泪光盈盈。
“重澈,我留不下母亲。”容洛气若游丝,“我这么多年都希望母亲能与我一条心……但……”
沉目,容洛哽咽:“我十分后悔,若是当时没有让母亲自己离去,若是我先查了那送走的东西,若是我……”
自责接连不断,重澈抚着她后脑乌发,将她往怀里搂了搂。
能说什么,谢贵妃所作所为,他无法评判。
他只有陪着她。
“我在这里。”重澈轻拍着她的后背,但求能替她舒缓几分难受,“哭吧。”
只一声,哽咽决堤。
皇帝驾崩,封宫调兵护符,容洛已经安排,为避嫌也不在宫中留宿。她难过无比,骤然见到重澈,便一刻都不愿放他走。
哭了一路,容洛情绪整理好,也不再做声。间或秋夕与何姑姑为通知百官小敛的事来询问,她也不过是轻轻地一声嗯。
没有什么比未卜先知却无法挽救更为令人痛心。皇帝已死,又是死在谢贵妃手上,看谢贵妃用那种模样交代自己一切,想来,她是不会独活。
重生这样久,她是第一次,也是如此痛恨谢贵妃对皇帝的一片爱慕。
她甚至不由去想,为什么不让自己重生到谢贵妃遇见皇帝的那一年去?若能在那一年,她必定能教这一切统统改写。
但……可能吗?太飘渺了。
坐在室中,容洛神思散乱间,感觉手中什么正在缓缓抽离。微微凝神,她握住重澈放开她的手,抬首:“你去哪里?”
触碰过来的指尖比冰块还冷,重澈感觉到她的不安,招手让春日把铜盆和巾帕拿到眼前,将巾帕打湿替她擦拭手腕上不慎沾上的血迹。
“我不走,今日都陪着你。”把她鬓发撩到耳廓后,重澈握着帕子替她擦去泪痕,“一会儿白鹿把书拿来,我读给你听。今夜也都在这儿不走,你好好睡一阵,早上我再叫你起身主持小敛。你安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