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簫笙十一岁那年,孤女久病不癒,白日午梦中断了气。那时年少的江簫笙刚处理完丧事,江家就找上门,压着反抗的他上马车,一刻不歇回了长封。
明暘老家就在孤女院落隔壁,两家人十分亲密,当年孤女出了丑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家一点没变,照常热络来往。
他与江簫笙一起长大,早已情同手足。撞上对方被江家人强制带走,他还嚎哭着追车,闷闷不乐好一段时间,成天缠着娘亲问,弟弟什么时候回来。
「你弟弟去将军府过好日子了,我们要是去找他,反倒是害了他。」
他娘见他难缠,实在摆脱不了,才乾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话里话外,全是让他打消寻人念头,江簫笙到长封当将军府少爷了,他们该开心才是。
时光晃眼,五年转瞬即逝。故人再相逢,却是在泽水城军营之中,两人都是最底层的小兵,曾经活泼皮实的江簫笙骨瘦如柴,肌肤上大小疤痕纵横密布,眼神阴鬱冰凉,行事举止端方克制,彻底没了年少的天真烂漫。
从前爬树掏鸟窝,搅泥巴挖虫钓鱼的浑小子,进了人人艷羡的将军府,没有锦衣玉食供着便罢,还成了客气讲究,浑身没一处好皮的骷髏模样,明暘是怎么也不能接受。
无奈从前什么都会跟他分享,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的弟弟,这些年竟成了个闷性子,但凡关于江家的一概不提,嘴撬都撬不开,愁得他不行。
所幸,江流川在江簫笙回江家的第二年,便亡于沙场。偌大江府,只靠娘家老爷为翰林院学士的赵氏苦苦撑着,看似表面风光,实则人心涣散──只要给足银两,总有胆大的乐意往外倒消息。
一次两次,明暘断断续续托人打探,才把江簫笙这些年的经歷,零碎拼凑出了个大概。
事隔多年,明暘想起当年查到的那些事,愤怒依旧,厌恶情绪不曾随光阴磨损半分,「他们当初怎么对你的,我可都查清楚了,要是他们敢来找你麻烦,我拚了命也会替你讨一个公道。」
原来,江簫笙进了将军府,全府上下都知道主子们不待见他,不仅暗地下绊子让江流川厌弃他,连赵氏的几名孩子,也时不时找人教训这名破坏爹娘感情的罪人。
这情况,待江流川战死,更是变本加厉,江家人几乎将负面情绪全发洩在他身上,将人往死里逼,毫不留情。
也是江簫笙自个争气,为了逃出江府,自愿充军,从基层一步一步往上爬,而今离他父亲成就仅有一步之遥,是武将中最夺目灿亮的新星。
江簫笙似乎没料到明暘会提到江家,怔愣片刻,才道:「江家人如今能奈我何?我担心的,是那些皇子们想让我选边站。」
当今圣上景明帝登基五十馀载,足有八十高龄,那怕年少英明睿智,年迈躯体也限制了他的思绪,近些年来闹出不少糊涂事。
眼瞧景明帝情势不好,皇子们各个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探访边境,试图与武将们打好关係。江簫笙也是其中一员,收过好几位皇子的橄欖枝。
明暘当时也陪在江簫笙身边,见过皇子们谦卑恭敬让,礼贤下士的模样,还当是贵人谦逊,特别看重边关将士。
他打小住在边关,加入军队,只管护好江簫笙,提起刀就衝第一个,根本没心思理会长封那些弯弯绕绕。
「可圣上不是早立了太子,还要争吗?」明暘对太子印象不深,就早年听说过是个天生早慧的神童。
除此之外,比起时不时探访边关的其他皇子,太子爷低调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江簫笙也没见过太子,但在军营里,听大帅提过几次,「太子殿下自然英明,可身体不好,无法例行上朝……且子嗣有碍。」
先不论体质问题,太子爷再是英明睿智,光难有后代这件事,就够他被贬下东宫之位。
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道太子迟早落马,皇帝又年迈经不住操劳,自然是动盪难安。
江簫笙虽不过是边关初出茅庐的将军,可皇位之争,武将支持至关重要,皇子们是一个都不肯放过,全都想纳入麾下。
明暘对朝堂之事一知半解,可儿时听说书先生讲多了,也知夺嫡之争多有凶险,行差踏错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从龙之功明暘没兴趣,更不希望江簫笙参与其中,「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泽水城。」
他们这趟进京,除了前阵子齐国冒犯边境,两人守城有功,须得面圣领赏。
更重要的,是上回打仗,敌军使出阴招,晚上派了死士想取江簫笙性命,虽未得逞,也重伤了他。
这伤势放在边关,军医的能耐仅仅让人好个大概,想仔细调养,还要倚仗宫中御医圣手开药,以免年纪轻轻便留下暗伤。
闻言,江簫笙摸了把缠满布条的胸口。
那晚,刀枪无情,死士的长剑只差毫厘便能洞穿他的胸膛,全凭他及时后退半步,才险险避开已入血肉的利刃再进心肺。
但躲过了致命一击,这次重伤仍然去了他半条命。为了这趟进京,他将养大半个月,出发前也不过刚能下床走动,脸色极差。
修长手指挑起窗帘,江簫笙向外望去,神色淡然,方才与兄长间话的亲暱褪去,又成了喜怒不形于色,被江府磨平性子的木头公子。
寒风如刃,刮过肌肤带来疼痛,江簫笙却像没有感觉,伸手捧回了一朵雪花,「……无论长短,总归我们不会留在这。」
「那就好。」明暘笑着应下。
谈话间,马伕狠狠抽了下鞭子,马儿齐声嘶鸣,车轮咕嚕加快转动,紧赶慢赶,车队总算在入夜宵禁前进了长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