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如果不愿意签字,当然不能勉强。”使者不动声色:“再说,这也不影响什么。” 确实不影响什么。太史令亲笔,皇帝与大将军一同用印,还有另一位当事人签字认可,这份文件的公信力已经拉到了十足十,就算没有儒生的大名,也绝不妨碍它取信于后世。甚至可以说,如果参与各方都留下了印记,偏偏只有儒生缺席,那搞不好还会产生某些极为微妙的影响。 “当然。”使者补充了一句:“如果博士一定不签,太史令也会如实记录下来,这都是规矩。” 如实记录下来?怎么记录?“董生未署名,拂然退,世论薄之”么?这样的记载留下来,后世会怎么看儒生的品行? 董仲舒不再说话了。他闭了闭眼睛,随机又睁开: “取笔来吧,我当着使者的面署名。” 因为没有什么软的硬的抵抗,使者的差事完成得非常轻松。不过片刻的功夫,签署着董博士姓名的帛书就再次被送到御前,供皇帝仔细欣赏。而眼见大事底定,天子心情同样颇为轻松,不但亲口褒扬了办事的虎贲郎,还突发奇想: “这样重要的事件,如果仅仅记入史书,似乎还不足以昭信后世。朕看,可以让工匠勒石记事,将这封绢帛原模原样的刻下来,也算是给后来人留个可信的政务……” 话还没说完,坐在下首的穆姓方士便猛烈咳嗽了一声,提醒皇帝不要恩将仇报,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天子听到这句,忍不住嗤笑出声——当然,嘲笑归嘲笑,他也无意与穆氏正面硬刚,免得再搞出什么有失体统的笑话;所以稍一思索,还是收回命令: “算了,不必找工匠了;让太史令好好记述即可,什么都不要遗漏。” 使者诺诺而退,尽力无视掉刚刚一闪而过的诡秘氛围。而外人退下之后,皇帝环顾四周,欣然自得,终于能矜矜自喜地说上一句盖棺定论的话: “那么,如此一来,辨经就算是结束了?” 那么,如此一来,儒家的独尊地位,就算是大受打击了? 记入国史只是开胃菜,既然大儒自己都签字确认了这一场辨经的结果,那天子当然要竭尽全力,好好宣传一波辩论中你来我往的精妙交锋——喔,当然,宣扬的关键不在于胜负,实际上辩论的胜负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往来的过程中,儒生们无法掩饰的尴尬、踌躇、无言以对;在这种时候,你没有说什么比说了什么更为要紧,而你无法回答的那些问题,终究会成为尖锐的毒刺,深深刺入儒学的肺腑。 金身是不容破坏的;一旦完满无缺的形象破碎,后人就再也无法弥合。于是儒学辛苦构建的神性,独尊于一术的地位,从此就要摇摇欲坠、支离破碎了。 对于皇帝来说,这个结果实在非常好,非常完美,非常符合预期。他尚且无意于清洗儒学(毕竟人家确实好用),但有鉴于历史的惨痛教训,肯定要为儒学添点佐料,好好宣传宣传它们此刻的窘迫困境,为将来反制儒学的神圣性做准备——圣人?一个完美光环已经被彻底打破的学说,能够养得出个什么圣人? 没有圣人就凝聚不了意识形态狂热,凝聚不了狂热就是路边一条。只要完美的假象破碎,被迫限于自我证明的困境;那将来举国上下跟随王莽一起发狂的风险,至此便算消磨了个九成。而皇帝扪心自问,觉得他高瞻远瞩、举止得力,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为后世子孙考虑得也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了。 朕躬,有德啊! 不过,现在是死鬼老登和疯批方士在侧,实在没有称心如意的人可以及时接梗,拼命开舔,为皇帝博取足够的情绪价值。所以天子只能略带遗憾的四处环顾,以此踌躇满志的睥睨,稍稍发泄胸中的豪情,充分沉醉于自己的深谋远虑—— 然后,穆姓方士忽地开口了: “还请陛下留意。如今的辩论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功夫还在题外。” 他停了一停,又道:“有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的,不能指望一劳永逸。” 归根到底,一次辩论可以决定什么呢? 当然,当然,儒家如今的表现过于拉胯,暴露出来的缺陷过于明显,估计此役之后,威信将大大受损,独尊地位也是风雨飘摇。但儒生终归有的是人力,也有的是精力,是完全可以熬得下去的,等到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大不了就势发动岁月史书,再给将事实扭转为自己喜欢的模样——宠爱方士欺压儒生的暴君,满嘴胡说打击异己的佞臣,祖龙的模版现成就有,改改直接就可以用了嘛。 说到底,斗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杀人倒是可以内外兼治,治成标本,但碍于现实,又实在不好多用。所以斗嘴之后,还不能不直面最繁琐、最细碎,最不能逃避的麻烦工作,以此扩大战果——这也正是先前穆祺再三强调,已经明确解释过的事情。 当然,这样的工作恐怕是并不怎么会让人愉快的,所以皇帝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刚刚神采飞扬的得意面色略微暗淡,仿佛当头一棒,立刻就有了嘻嘻不出来的错觉。 穆姓方士没有看出这点变化,或者说他及时看出了这种变化,也根本不会理会。他只是重复道: “陛下应该清楚,这个选择根本不可避免。” 先前辨经辩得昏天黑地,儒生们虽然节节弃守节节败退,但有一句话绝对没有说错——儒学的神圣性就是和皇权的神圣性高度绑定的,你要采取措施开启民智攻击儒学神圣性,就不能不伤及皇权的神圣性;不存在什么精准下药,只伤老鼠不伤玉瓶,在神性这个问题上,老鼠就是玉瓶,玉瓶也就是老鼠。既要又要,永无可能。 ——归根到底,人终究是要有抉择的嘛! 皇帝默然片刻,冷冷道: “朕已经叫人去办了。上林苑及关中诸地的教材,很快就会分发下去。” 这就是穆祺先前提出的方案,趁着儒家立足不稳、权威大受动荡的时候,引入新的学说以冲击旧有的体系,为此必须扩大教育的范围,丰富知识的种类。 虽然声势浩大、压制百家,但历时未久,经验不足,现在的儒学体系依旧不够牢固,那点薄弱的、混乱的、强词夺理的基础(什么“天人感应”、什么“孔子半神”),根本经受不起严密逻辑的冲击。都不必后世的什么批判理论出手,只要能将最基本的义务教育常识灌输下去,那么真伪立现,高下判明,儒家垄断一切话语权的梦想,终将化为泡影。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儒家垄断一切话语权的梦想,固然已成泡影;那皇权垄断一切权威的梦想,恐怕也…… 穆祺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