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高瞻远瞩,果决担当,迥非常人可及。”他柔声道:“臣惶恐不敢言。” 殿中沉寂一片,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直到皇帝哼了一声: “为子孙计而已。”他面无表情:“不必你多言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皇帝明显不想再做敷衍,只是挥一挥衣袖,颇为不耐的让这些碍眼的方士全部退下。面对这样的粗鲁,穆祺本人倒没有什么感想,被连累着赶出来的刘老登则甚是不快,刚刚跨出门去,就迫不及待的从鼻子里喷出两口粗气。 “不识好歹!”他冷声道:“我们好歹还是帮着他解决问题的,什么态度!” “毕竟损害了长远的权力,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穆祺道:“设身处地想一想,陛下也不会高兴吧?” “常言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就是站着说话,我为什么要替他想?” 穆祺张了张嘴,很想指出这个常言用得实在不对,但鉴于刘先生脸皮的厚度,他稍一愕然,还是只能转移话题: “……其实,只要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权威也未必会下降太多。” w?a?n?g?阯?f?a?B?u?页?í?f?μ???ε?n???????Ⅱ?5???c???? 以天人感应来背书的合法性是会遭到破坏,原本神圣无暇的金身的确无法再续;但搞不了神性了不还可以卷绩效么?新培养出来的人才总得有用武之地,只要皇帝陛下能带着他们好好办事,新的权威其实不难塑造——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新塑造出来的权威,恐怕就与过去的权威要截然不同了。 如果还是刚刚穿越的愣头青,刘先生大概还会被穆某人的说辞迷惑,稍微窃喜于这一句看似安慰的保证;但时日已久见识日丰,他已经基本猜到了这一句话下面的潜台词。新的权威的确可以建立,但以现代的经历来看,与迷狂颠倒的神性不同,由逻辑与理性所塑造的权威渴望的也是逻辑和理性,工具理性所培育权力基础,同样会向着工具理性的方向演化。 ——换言之,权力依旧在,但权力的运行会越来越精密复杂,更接近于一台冷漠的、冰凉的、毫无感情的机器,而非个性充沛,可以肆意妄为的“人”。威望、神性、天命,种种充满主观色彩的东西都会渐渐被琐屑而繁杂的报表和数据取代,皇帝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更接近于庞大统治机器上的零部件——非常重要,非常关键,但到底还只是零部件而已。 借用理性来破除儒学的垄断,但自己终究也将沦为理性的附庸,异化为冰冷机器的一环……这样的结局,到底是好是坏呢? ——不过,反正现在为皇权操心的又不是自己了,那又何必再苦苦内耗呢? 从不内耗的刘先生啧了一声,再无多想,拍一拍衣袖,飘飘然去了。 第137章 大辨经之后的第三日, 皇帝下令将辨经的实录刊印成册,昭示内外,广泛宣传这一次辩论取得的辉煌成果, 以此向天下读书人宣明朝廷的新态度,展示展示思想领域上的全新斗争动向。 如今造纸与印刷风行关中, 信息传播的速度比往常快了百倍不止。皇帝吩咐印刷的实录还没有编撰成册, 大大小小的片段就已经随着各色纸条四散流布, 扩散到了一切消息灵通的士人耳里。而谣言无稽、千奇百怪, 则难免会激起更多不可揣摩的臆想。 总的来说, 除利益相关的儒生士子心神激荡、惶惶不可终日以外,其余百家的诸生其实是颇为幸灾乐祸的——他们永远忘不了当初各家论战,被儒生们追亡逐北、乘胜追击的惨痛;更忘不了一朝败北之后, 儒家斩尽杀绝,公然宣扬非周孔圣人之学都要罢黜的嚣张气焰;而现在老对手灰头土脸, 董仲舒节节败退, 那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快感,还用得着过多形容么? 我与儒生, 不共戴天, 只要谁喷儒生, 我们百家士人都一定帮帮场子! 不过,政斗总是这样的, 中下层的士人只要快意恩仇、尽情独美就好了, 但高层的贵人们要考虑的事情可就很多了。现在离文、景不远, 朝中习学黄老、纵横、阴阳的大臣仍有遗存。而这些诸子残余的遗老,战国百家争鸣仅有的余晖, 如今的注意却早已不在什么儒学争斗上了;官做大了心也变冷了,过往字斟句酌、淋漓厮杀的凶狠意气消磨殆尽, 辨经的高低根本已经懒得关注,唯一能够引动心绪的,不过一点权力的气味而已。 说难听些,儒生赢了又怎么样?儒生输了又怎么样?就算儒生赢得不能再赢,真的说动皇帝“罢黜百家”,他们大不了华丽转身,宣称自己早就是一个潜伏在黄老学派中的正宗儒生了。学术争论不过过眼云烟,真正值得他们着重研究的,还得是辨经中皇帝显露出的态度。 但是,也正是这一点令他们迷惑不解。军帐中流传出的小道消息已经很丰富了,但居然没有任何的消息渠道提到过辨经本身的胜负;似乎皇帝往来折腾这么一场大动作,到了了却没有给辨经本身下任何官方结论。没有官方结论就没有方向,没有风向大家就不好随风摇摆,真正叫人不寒而栗,骤然生出风波诡谲之感。 不过,辨经的结论虽然一无所知,辨经中的细节确是详尽之至;从董仲舒一行谒见皇帝开始,再到双方就天道问题你来我往彼此撕扯,整个流程中从头到位,各方的反应及往来都被小道消息一个不差的泄漏了个底掉,其中儒生仓皇无措的种种窘态,以及疯癫方士口不择言的什么“我要做圣人”,更是被重点描画,简直到了栩栩如生,跃然眼前的地步,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也不能不让人生出新的忧惧来! 是的,底层的百家残党看到儒生如此吃瘪,可能只能念头通达心胸一畅;但高层的人眼光可就不一样了,了解到辨经细节之后,他们只会扪心自问,吾日三省吾身: 皇帝提出的两个问题,他们能够回答吗? 方士提出的种种疑难,他们能够应付吗? 儒生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眼看着是不行了;他们呢?要是他们上了,能够行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儒生与百家的学术冲突,早就不是什么主要矛盾了。他们“大臣”的身份远重于“学士”的身份,与儒生之间利益的共性,也远大于学理上的冲突。如果儒生不能应对诘难,那么他们多半也不能应对同样的诘难,对百家士人的进步之路而言,这显然不算什么好消息。 种种忧虑萦绕在心,千万迷惑不能解释,诸位贵人们真正的情绪,当然也就谈不上美妙了。 不过还好,在当了许久的谜语人后,皇帝还是掀开了他的底牌。大辨经结束十日,天子在轻骑的护卫下返回上林苑,并在这里展示了印刷坊印刷出来的新一批书籍,包含了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