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到了三家分晋,战国开始后,魏国率先变法,先后用了李悝和吴起主政主军,迅速地强大起来,成为战国初期的霸主,对秦国甚至一度攻取了西河之地,直接能威胁到关中腹地,可以说,当时的秦国有巨大的生存压力,一个不留神,可能就会亡国灭种。”
“但这时候商鞅来到了秦国,他的变法让秦人从此勇于公战,怯于私斗,靠了强大的组织模式,打散了原来的部落模式,由国家任命和控制的乡吏,直接管束每家每户,从此秦人被拧成了一股绳,而对外征战所带来的爵位回报,会很快地变成土地,奴仆,免税特权之类的现实好处,这就让秦人闻战则喜,即使不战的时候,也会成天操练各种征战之术和杀人技巧,成为召之则来,来之则战的精兵锐士,而对外战争掠夺来的奴仆,则成了秦国生产的主力,所以国家富强,士卒精锐,成为了真正的虎狼之国。”
刘穆之叹了口气:“可是秦法严苛,而且民爵想要升士爵非常难,升不到士爵,则生前所有的一切,死后身除,无法惠及子孙,这种模式,得靠着不停地打仗扩张,不停地取胜,才可能有足够多的军功论爵,后世之所以称秦国为暴君,之所以当时的中原诸国都视秦国为虎狼之邦,甚至看他们是异族蛮夷,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秦国那套,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无仁义可言,民众时间长了,或者不能连续胜利了,那会转而内部矛盾暴发,秦始皇为了统一天下坏了秦法,没把征服六国的好处分给老秦人,所以他们转投了刘邦。刘邦虽然同样以关中,以秦人为核心,因为关中老秦们骁勇善战,是天生的王者之民,但是他是以良家子的方式让秦人为之所用,也没有那么多严苛的刑罚和重罪。经济上,是以关东的粮赋来支撑关中长年保持几十万南北军,以控制全国。几百年下来,关中早已经形成了很多世代习武,便弓马,通战技的家族,连普通民户家,也多知阵战之事,这种民风的传统,是需要几百上千年的积累,就跟我们京口一样。”
刘穆之笑道:“我知道秦汉的尚武之风在关中是有的,但东汉以后,过了快四百年了,你确定现在的关中之人还有这个风气吗?如果有这个风气,为什么姚兴连刘勃勃都打不过呢?”
刘裕微微一笑:“因为后秦的姚氏,他们只用自己的羌人部落,没有好好地利用当地的汉人豪强。姚氏一族,本就不是战斗力很强的鲜卑部落,但在这个乱世中,外人外姓是信不过的,所以姚家向来是用姚氏宗室和族人为将,以姚氏羌兵为骨干,征发的关中老秦人,多是辅助,自然也不会有军功爵,耕战制度,良家子这种刺激的模式,如果不能通过征战而取得富贵,那为何要拼命流血呢?不是秦人不能战,而是他们不想战。我相信,只要能有合适的人选和制度在关中,那他们很快就会变回原来横扫天下的虎狼之师的!”
第2996章 名相之孙镇关中
刘穆之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自秦以降,关中尚武之风横行,只是自东汉以来,天下的中心,功爵体系的好处并不在关中,所以关中之人看起来不象以前那么厉害,但若是你以古法行于关中,同样会让关中之人变成秦朝和前汉时让天下闻风丧胆的劲旅,是这个意思吧。”
刘裕笑道:“其实秦人凶猛,还有一点是世人所忽略的,就是他们在秦汉时期,关中的阶层升降非常明显,或者说,靠了那军功爵制,奴隶也能有出头之日,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所指。”
刘穆之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从秦伯出关开始,就是与羌狄在不停地作战,在自己不停流血牺牲,甚至几代先君战死沙场的同时,也征服了大批的羌狄部落,可以说,老秦人的身上多少都流着这些蛮夷的血,所以骨子里的强横好战是少不了的,要么征服别人,要么被人征服,受人奴役。秦本就是商朝贵族,在周灭商之后,举族为奴几百年,更是深谙这种任人宰割,被人奴役的屈辱,所以对于自己征服的异族人,也是残酷无情。”
“商鞅变法,与其说对国家制度有根本性的变化,不如说压制了宗室和旧贵族的权益,让那些以前为奴的奴隶们,有了翻身建功的机会。变法之后,秦国越来越强,不仅可以东出函谷,与关东诸国争雄于中原,也向西扩张,灭国上百,扩地千里,这个过程中,有大量的羌狄加入秦国,也保证了这些人建功立业,脱奴为客的需求。”
刘裕正色道:“是的,我们北府军的建立,其实也是靠了大量南下的北方流人,他们在江南无半点根基,也无田地,要么进入世家的庄园里成为世代庄客佃户,要么从军报国,搏命图个富贵,世人只看到秦朝的变法给人机会,却不细思,他们一来是有大量的羌胡乃至六国的俘虏作为底层的补充,二来是有军功爵制作为刺激,作为让这些底层人翻身上位的机会。我们如果以后平定关中,这些都是天生的优势条件。”
刘穆之轻轻地“哦”了一声:“可是秦朝和西汉,都是以关中的咸阳,长安为都城,在此基础上才能保证长安附近的南北军,而且这是以免除关中良家子全家的赋税为条件,相当于全国的税赋供应关中地区。你就算平定了关中,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再一个,现在的情况和当年有了很大不同,你前面也说过,要在平原上与胡虏大战,在机动性上不弱于北魏,就需要有大量的骑兵部队,关中就算有武风将门传统,但毕竟不是草原,这战马从何而来?”
刘裕笑了起来:“先说这个战马问题,关中虽然草原不是太多太大,但也有上林苑这样的大马场,汉武帝时可以养马十余万匹,远远超过我们南方。除此之外,还有分布关中各地的很多中小块的草场,那些后来迁进关中的羌胡部落,他们又不事生产不作农耕,没这些草原怎么活?就算是关中地区,有个二三十万匹马,也不成问题的,足够军队之用。”
“何况平定关中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是继续向西,平定甘凉,收复河西和河湟一带。这些地方地广人稀,草原成片,自古就是月氏乃至匈奴右翼的别部所在,现在的西秦,南凉,北凉,西凉,据此地方都各有十万以上的骑兵,拥有的马匹只会数倍于此,关中的北部则是岭表的胡夏,他们占据河套,有铁骑十余万,马匹数十万,打得后秦都闻风丧胆。这些小国并不难对付,收了他们的地和草场,就会有大量的马匹可用,到时候关中出兵,甘凉岭表出马,不出数年,就能训练出十万以上的铁骑部队,配合着我们精锐的车步军团,足以横扫河北了。”
刘穆之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笑道:“原来如此,你想的还真的是非常深远啊,关中我没有去过,对那里的了解肯定不如你,如果能按你所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要有骑兵,光是战马还不够,无论是关中之人还是收编归顺的那些胡虏国家的胡人,真的会听命于你,为我们所用吗?”
刘裕笑着摆了摆手:“这就是我必须要用镇恶的原因了,顺便解释一下你的第一个问题。”
刘穆之的双眼一亮:“愿闻其详。”
刘裕正色道:“王镇恶的身份非常特殊,我用他,可不止是因为他的才能,更多地是用他的出身。别看他在江南毫无根基,但他毕竟是王猛的孙子,王猛在北方人,尤其是关中人的心目中,如同再世父母,天降圣贤一般,不仅是汉人,还有诸胡部落,都对他非常尊敬,我去过关中,去过长安,亲眼见到过很多的羌人和氐人,甚至是鲜卑人,都在家里祭拜王猛,在长安最危难的时候,他们甚至指望不上苻坚这个活着的天王,而是希望王猛能显灵,保佑他们渡过难关。”
“也正是因此,王镇恶后来在前秦灭国后,一路辗转,却不停地有人接济拯救,要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那种可怕的乱世中要存活下来,或者是不给掳掠为奴,是有多困难,但是王镇恶却可以做到,后来我问过他,他是一路上不停地自亮身份,能得到许多人的帮助,可见王猛当年的恩德与惠政,以及平定北方的威名,仍然保佑着他的这个孙子。要不然,我们哪里还有见到王镇恶的机会呢。”
刘穆之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这么说,你有意要长期地利用王猛在当地的影响力,靠王镇恶这个孙子在关中竖起大旗,吸引胡人部落和汉人豪强来投奔,以组建你想要的骑兵部队?”
刘裕点了点头:“关中人普遍对自己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对外人有抵触情绪,当年桓温打进关中,也是需要本地父老的支持,在我看来,没有比镇恶更合适的人选了。”
刘穆之叹了口气:“可他要是自立了怎么办?你就不怕为他人作了嫁衣?”
第2997章 宗室封王凭何功
刘裕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没有马上接话。刘穆之看着刘裕,平静地说道:“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讨论过,其实不止是对王镇恶一个人,对其他的兄弟也是如此,人的野心,往往是会给权力所约束,就象当年你和刘希乐一起从军,都是从最底层的小兵当起,那时的希乐,只怕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军中巨头。还不是一步步地上升,官越来越大,权力越来越大,乃至手握重兵,裂土分疆,才起了别的心思吗?”
刘裕叹了口气:“你说的确实是事实,所以你一直以来,要我用我的刘家人,母亲的萧家人,赵家人,说是这些人是亲族,至少忠诚可靠。我也照你说的做了,道规不用说,对道怜,明知他能力不足又贪婪无度,还是让他当了大州刺史,结果连累着我的名声和江北移民的政策都要受影响。”
“还有我的亲舅舅赵伦之,娘家的亲戚萧承之,萧嗣之他们,我也都给了他们本不属于的官来当,虽然他们表现得中规中矩,但要说有独领大军或者是镇守一方的才能,那就是自欺欺人了。现在看来,除了道规之外,也就刘荣祖,远房的刘遵考,还有赵伦之,萧承之,萧思恬等。”
“萧家的年轻人有不少喜欢习武的,比如这回在军中的萧承之,还有萧思恬都不错,但他们还需要时间历练,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让他们当将军。毕竟,这种靠出身就当郡守级别的高官,也许世家子弟可以接受,但是出来就是将军,军中汉子是不可能心中服气的。”
刘穆之点了点头:“毕竟你和你的亲戚家子弟,原来没有什么富贵官身,在教育这块上,远不如世家子弟,萧家两个小子和刘荣祖这些人,还是受了京口武风的影响,从小喜欢舞枪弄棒,从军中起步是可以的,但要掌握军权,成为将帅,确实需要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你的家人总归是亲人,所谓血浓于水,在你大业初创的时候,是必须要用这些人的,道怜虽然贪婪愚蠢,但至少确保了江北是在你的控制之下,如果你觉得他不堪大任,可以给他多配有能力有本事的僚属出任长史和司马,但这个主官的位置,还得是他的。哪怕后面你把他放到吴地或者别的内部州郡,也得如此。”
刘裕的眉头一皱:“同姓同宗就一定忠诚可靠?要是亲戚就不会造反,那八王之乱怎么来的?他们难道不是司马氏的子孙?不是当时司马氏皇帝的亲戚吗?”
刘穆之的眉头一皱:“那是夺取天下之后的事了,夺权之后,宗室因为天然有合法的身份可以继承天下,所以反而成了需要削弱和控制的对象,而他们靠了宗室身份拥有的官职甚至是封地,也会助长他们夺权内乱的野心。但是在开创大业,夺取天下的时候,仍然是需要他们出力的,这时候是同宗同姓一起打天下,就算是为了今后建国后的好处,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反水。寄奴啊,你现在不得不用这些亲戚,至于你真正一统天下之时,再想办法抑制就行了。”
刘裕叹了口气:“胖子啊胖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自己想要废除这种躺在祖先和父辈们的功劳薄上,世代压在百姓头上的世家高门,结果自己却是做同样的事,那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象你说的这样,换一批新的世家高门罢了,换掉王家谢家,换成我们刘家萧家赵家。这样难道就是我们想要的天下?就是我们毕生为之奋斗想要建立的国家?”
刘穆之咬了咬牙:“我知道这与你的理想不符合,甚至你自己都不想当皇帝。但是寄奴啊,自从秦皇一统天下,建立皇帝制度以来,甚至再到几千年前三皇五帝时期,成为天子以来,那这天下的主宰,总要有个名份。你功高盖世,自然就可以走上那个位置,而跟着你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也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和封赏,我们之前讨论了那么久的爵位,不就是为了按爵给大家官职,封地吗?只不过这爵位代降,不能让人永远地占有这些官职和封地,但可没说不给啊。”
说到这里,刘穆之顿了顿:“而且,如果连你的亲属和子侄都不在你创立功业的过程中帮你,立功,得爵得官,别人只会认为你这个人刻薄寡恩,天下还是要讲忠孝的,忠是对国家,孝是对家人,要是你连家人都不关照,天下人没几个会认为你是真的道德圣人,只会觉得你这个人太可怕,亲人都不护,所以会对你敬而远之!”
“当年王莽在篡汉之前,名满天下,因为自己的儿子杀了个仆人,逼着自己的儿子自尽,当时很多人为之感动,但事后证明这只是他为了篡权夺位而树立名声的举动,他用一个儿子的命来为自己邀名,最后声败名裂,连同大义灭亲之事也成了伪善之举,寄奴啊,不管亲属是不是有能力,起码在创业阶段先给些官职,你可以不让他们做事,对他们的贪腐之举多加约束,但这跟委权于外人,是两回事。”
刘穆之说到这里,两眼中光芒闪闪,站起身,直视刘裕:“你就算有再美好的理想,想要建立一个真正人人平等的人间天国,那起码也得先建了国,当了主宰,创了万世之法才行。就算是你想终结皇帝这个制度,就象秦始皇开创了这个制度一样,那起码也得六国平,四海一,到了这步,才是你可以实现自己理想之时。在这之前,你只能按世人所能接受的准则行事!”
刘裕一动不动地看着刘穆之,这个胖子的神色极为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他认识刘穆之以来,最严肃的一次,显然,这些是他掏心窝子的真心话,刘裕叹了口气,说道:“那胖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把刘道怜,赵伦之现在派到青州,以后派到刚平定的关中,结果会如何?”
第2998章 迁都洛阳望长安
刘穆之的眉头一皱:“这些新征服之地,不太接受外来的统治者,如果不是本地的大族或者有名望的人,很难镇抚当地,除非是能力出众象道规那样,不然无法镇守。赵伦之勉强还可以保一方平安,刘道怜就算了,他没这个本事,反而会坏事,放在内地当个名义刺史就行,还得给他配一帮好的副手。”
刘裕叹了口气:“这就是了,亲族就算按你说的要用,没这个能力怎么用?且不说这个忠诚与否的问题,这回我们打下青州,初议就是让羊穆之在这里当刺史,因为泰山羊氏是本地大族,就算离开了近百年,也比来个吴地官员要好,加上曾经在南燕呆过几年的阿寿带兵镇守,可保这里的平安。可是关中呢,我能派谁去?”
刘穆之咬了咬牙:“关中之地,只怕要么是你亲自镇守,要么是让道规去。真要到了北伐关中的时候,荆州应该也已经成为安全的内地了,关中那里,非你们镇守不可。”
刘裕叹了口气:“我们兄弟二人是可以镇守关中,但刚才也跟你讨论过,未必能得关中民心,而且这样以刘氏亲族镇守,关中父老有可能会认为我们是外来的入侵者,不会真心效力,只有把王镇恶或者是鲁宗之这样出身关中的人放到这里,才会在初期就得到人心,引来本地父老的效力与投奔。”
刘穆之正色道:“可是王猛的威望太高,你要用王镇恶,那就得承担他自立的风险,这点你难道就不考虑?”
刘裕咬了咬牙:“这事我还没有想好,但是以后平定关陇之后,肯定是要用本地出身的人在当地担任要职,就算我或者道规留下,也要带上王镇恶或者是鲁宗之,以招抚当地的人,而且,如果我们两个必须坐镇后方,那就得考虑给王镇恶独当一面的大权。不然,换了别人去,只怕众心也难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