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沉声道:“不,阿寿,他们是军人,和我们一样的军人,那服从他们上级,主帅的命令,就是天职,何况桓玄篡位的时候,连我们北府军都全军拥戴,或者说是投降了,在他们看来,我们京口建义,才是叛军,才是贼将。最后我们也只是因为建义成功,所以能把桓玄指定成反贼而已。”
说到这里,刘裕长叹一声,眼神也变得落寞起来:“将来若是有一天,我也跟桓玄一样,把司马氏皇帝给赶下皇座,自立为帝,以更好地利用皇帝的权力来实现我的梦想,那是不是我也会给天下人看成是叛贼,奸臣呢?到时候拥护我的你,是不是也要给看成是助纣为虐的贼人?”
刘敬宣冷笑道:“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去说吧,我反正不管这些别人说的事,你刘裕就是我的大哥,我最好的兄弟,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而且你和桓玄不同,桓玄篡位只是为了自己过足皇帝瘾,为了自己享受荣华富贵,甚至是可以说为了实现他老子没完成的皇帝梦,做那曹丕之事,你不一样,你要当皇帝,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没有什么受命于天,代天牧民,就算皇帝也是和普通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这个位置,是能者居之,而不是血脉传承!”
刘裕微微一笑:“是的,但就算是你这种认识,也是建立在我们这二十多年来的交情,这种生死相依的信任,加上我今天,包括以前跟你说的这些心里话,你肯信我,不代表别人也肯这样信我,就象希乐,他就算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也是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军队和权力的,所以,我需要象你,象铁牛,还有其他的军中将帅们的支持,而且,比起让老将们放弃军队,更难的则是解散京八党,让这个本属于我们北府兄弟私下的权力组织,与黑手乾坤一样,合并成一个公开的,包括了文臣武将的权力组织,以制约皇帝。”
刘敬宣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你要搞一个限制君权的组织?还包括了世家和京八两个派系?那你不怕那些世家子弟们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刘裕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有错,不被天下百姓所接受,那给对付了,甚至是给赶下台,失去权力,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但是,我必须要确保,这个权力组织,这个包括了文官和武将的组织,至少前面初代,甚至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人员,必须是出于公心,有足够的政绩或者军功的,如果是私心太重,无功于国,无功于百姓,人民的人,是没资格加入这个权力机构的。”
刘敬宣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就是说,能进入这个组织的,得是你信得过,一心为公的人?那这个人是否一心为公,你怎么判断呢?有些人是一心为私,比如希乐,但他也能干,也立了大功,得了爵位,那象他这样的人,你能接受进入这个组织吗?”
刘裕点了点头,说道:“军功爵的制度,是按功劳给爵位,然后以爵为官,当官后行使权力,当然,不排除在国法允许的范围内,利用这些权力,要为自己谋些私利,比如子孙袭爵,比如可以给自己的整个幕府幕僚,领到国法允许的俸禄,甚至是食邑这些,如果有本事把自己治理的地方增加税收,让百姓的收入增加,税赋增加,那也可以惠及自己,这些都是允许的。不过,对于这个可以议事,甚至是制约皇帝的机构,那还得加上一个公心人品的考核,有才少德者,禁入!”
第5243章 孝道异化为缺德
刘敬宣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刘裕,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个有德才能入,标准如何来确定呢?难不成跟以前后汉时一样,要来个举孝廉,举秀才?”
刘裕正色道:“后汉时期的这种举孝廉,或者说我们西晋时期的各种察举制度,之所以最后崩坏了,不是因为这种模式的思路有问题,而是在于推荐的人,所谓的中正,都最后变成了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他们只会推举自家的子侄们出任这些孝廉,秀才。而推举之后,才会为官,也就是说,之前理论上是平民百姓,是不是有本事,是不是有德,是看不出来的,试问一个在家没有成丁的孩子,如何判断他的品行呢?”
刘敬宣点了点头:“那倒是,就算这个孩子顽劣不堪,但不出来做官做事,别人也是不知道他的真正品行的,最后就是负责举荐的人说了算,我记得中正制度,最早是由朝廷派员来考察,相对来说涉及的利益还要少一些,后来改由本地的中正,也就是地方上的大族豪强来举荐,那基本上就断了普通人的上升之路,完全成为这些豪强大族子弟的保留名额了。”
刘裕叹了口气:“后汉乃至魏晋时期,这种举孝廉,因为没有明确的德行评定的标准,所以往往会成为给人操纵的工具,而且,汉朝崇尚百善孝为先,极重孝道,那这个德行的评判,就是往往看这个人是不是孝顺。如卧冰求鲤的王祥,在魏晋之际,他对待后母都能如此,因此得到了非常好的名声,以后助他出仕升任高官,让琅玡王氏得以发达。”
刘敬宣笑道:“是啊,王祥的孝行不仅为他自己谋取了官职,也算是给琅玡王氏打开了大世家之路,不过,王祥本人一般也只是担任三老,太常之类的虚职,并不是处理实际政务,你是说,这个有德之人,也是这种务虚不管事,只是有德行之人,来进行评定吗?”
刘裕摆了摆手,正色道:“不,在我看来,这种孝顺之举,不管是真孝,还是装出来的孝,都不足以成为德行的主要标准。甚至,可能有些真正孝顺之人,反而会成为于国无德之人。”
刘敬宣的脸色一变:“这话又是何意?难道孝顺不是高尚的品德吗?不能因为孝顺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正有德?”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要的品德,是对国家,对天下百姓的公德,孝顺当然是非常好的品德,但那只是私德,有时候,这种私德反而会有损公德,我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说到这里,刘裕的眼神变得黯淡起来:“我的二弟刘道怜,自幼比较愚钝,可能是因为我们家从小条件不好,家境贫寒,几兄弟一直吃不饱饭,道怜从小就喜欢从外面讨点饭食,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拿回家,我娘亲还夸这个孩子懂得顾家,还要我和三弟道规跟他学习,这可能助长了他喜欢占便宜的性格,长大之后,道怜没有我和道规的军事才能和一身武艺,所以只能以务农为业,也正因此,他倒是一直守在家中,替我和道规尽孝,供养我娘,在建义之前,十余年下来,从未有半点懈怠,全京口人都称赞,说道怜是个孝顺的好人。”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连我家都听到这个说法,道怜在孝顺这一件事上,确实是个好人,只可惜…………”
说到这里,刘敬宣长叹一声,刘裕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农家子弟,道怜是个大好人,值得称颂,可是,我建义成功后,我娘跟我说,咱们老刘家好不容易得到富贵了,之前多年,我和道规从军立功,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大功臣,当上了大将军,而道怜却还在家种地务农,若是不给他谋些差事,我们三兄弟不能共享富贵,那她也不去建康住大宅子享福了,宁可在京口乡下陪着道怜。”
“于是我没有办法,明知道怜并无治国统军的才能,甚至可能智力都不及普通人,也只能让他去当彭城内史这样的高官,当时我想着的是道怜本人能力不足,可以给他配些有本事的世家子弟,辅助他理政,道怜本性纯朴,应该不会出大事,这也是当时需要开发江北,吸引建康城内的大世家放出庄头与佃户,由穆之牵头的一项交易。”
“可我没想到,那些世家子弟到了彭城以后,背着道怜去巧取豪夺当地的百姓之田地,又把搜刮来的财富,拿去贿赂道怜,谎称这是当地民众自愿的,道怜为人愚蠢,开始时信了这些话,收下了这些贿赂,后来得了好处后胃口越来越大,索取越来越多,活生生地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贪官,江北之民甚至编出各种童谣来痛骂道怜。以至于南燕入侵时,本地民众甚至是帮着燕军以为向导,民心之失,竟至于此!”
刘敬宣叹了口气:“我在南燕的时候就听到很多这种传言,也很想提醒你,只不过,当时你我身处两国,无法联系得上,只是,这些传言你当真没听到?”
刘裕咬了咬牙:“当时我忙于组织西征,消灭桓玄的残余势力,江北那边有所忽视,等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晚了,这是对我的一个极大教训,为了孝顺,为了听我娘的话,我任人惟亲,派了喜欢占人便宜的道怜为主管江北的彭城内史,而当地民众以为道怜是我亲弟弟,他的搜刮是我指使的,甚至都不敢把这些事情上报,而是对我,对朝廷生出了怨恨之心,阿寿啊,你说,这种孝顺,难道不是损公肥私,为了母亲,不要百姓的行为吗?”
说到这里,刘裕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之色:“甚至,我要按国法对道怜进行治罪,以挽回人心和导正风气的时候,我娘绝食多日来求我,最后我也只能放过了道怜,没有处置他,只是罢官了事。这样的孝道,因小家而废国家,不是有德,而是缺德!”
第5244章 公德方进政事堂
刘敬宣喃喃道:“是啊,如果只是为了自己家族的私利,去有损国家,祸害百姓,那这样的孝顺,就是缺德,不是有德。这么一说,那些世家高门,为了自己的子孙而谋取私利,把天下百姓变成他们的私产,如牛羊般地对待,岂不也是为了家族的孝道,慈道而害了天下人呢?”
刘裕正色道:“是的,孝道是好事,但这只能存在于家族之中,最多是家族之中,你用你家庭,家族中的资源,产业来尽孝,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如果是掌握了权力,位高权重之人,他们为了尽孝,尽慈而动用手中的权力,损害百姓的利益,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一个至孝之人,如果是出于真心,连自己的命或者是健康也不要了,也要尽孝为了母亲去好,那他一旦有权,会不会用这权力来为母亲做事,让母亲高兴呢?就好比我家,我娘虽然是官吏之家的女儿出身,但是自嫁入我家之后,几乎就没有过上好日子,千辛万苦把三个儿子抚养长大,她是见不得任何一个儿子吃苦受罪的,所以她向我要求,要让道怜也能过上好日子,以补偿这么多年来,我和道规不在她身边,全是靠道怜的耕作来供养全家的辛苦。”
刘敬宣点了点头:“这没有错,所有人在道怜当官之前都认为道怜是个孝顺的大好人,应该值得这些回报的。”
刘裕叹了口气:“这个错在我,是我因为要尽孝,破坏了朝廷的纲纪法度,在道怜没有担任过哪怕是一个村长,里正的情况下,在他不具备任何治政能力的情况下,只是因为我娘的请托,就让道怜去当了大官,主管江北六郡,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官!”
“更要命的是,我让他当了官后,以为找些世家子弟来辅助,就可以把一向贫穷,地多人少的江北给治理好,我自以为是地以为江北没有经过开发,人口希少,是世家高门都看不上的荒凉之地,在这里没有什么油水,道怜为官不会出什么大事,结果现实却狠狠地打了我的脸,他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百姓们甚至开始倒向胡虏南燕,险些酿成大祸。”
“而我最后又不能因此惩治道怜,既然不能按国法处理道怜,也就不能按国法来处理那些世家的官员,只能把他们罢官夺爵,发送回家了事,如此上行下效,这两年来各地的吏治非常糟糕,很多人都跟着有样学样,在任上贪污腐败,给自己家的子侄谋取福利,却不顾百姓死活,这回的妖贼作乱,所到之处,各地的豪强和百姓纷纷响应,几乎是再现了当年天师道孙恩之乱时的吴地情况,这不就是因为我要尽我的孝道,而损了国法公益,造成的结果吗?”
刘敬宣长叹一声:“寄奴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也不可能再挽回了,我知道你的本心是为了天下苍生和百姓的,可是这世上的法则,就是这种亲亲相隐,孝顺为先,以这些为理由和借口,就算你不用道怜,别人也会为自己的家族谋取私利的,想要人人都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天下人而服务,怎么可能呢?”
刘裕正色道:“我既然要的是一个公天下,那就必须从根本上扭转这种风气。作为人,孝顺父母,慈爱子孙是必须的,这也是基本的道德,但这种道德,不能以损害天下人的利益,不能以动用手中的公权力为代价,这就是我必须要强调的事,之所以要建立这么一个制约皇帝,乃至考核百官的组织,就在于要明确公权力不得私用这点。”
刘敬宣的脸色一变:“你是想要移风易俗,改变千百年来人们已经形成的思想和行为吗?”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如果不进行天下为公这样的思想上的启蒙,那我的所有设想,都不可能实现。皇帝可以打着代天牧民的旗号,世家高门可以打着孝顺为先的理由,去滥用手中的权力,不去为苍生造福,而是想着奴役和控制天下百姓,为自己作牛作马,最后就会上下离心,百姓们会民怨沸腾,一旦有外力加入,不管是胡虏还是妖贼,又或者是想要夺取更大权力的野心家,只要他们起事作乱,那百姓就会纷纷加入,最后哪怕是平叛成功,也会国家元气大伤,从高层世家到底层百姓,都会损失惨重,又有谁能得了好处呢?”
刘敬宣咬了咬牙:“可是如果不以孝道作为道德的考核标准,又能以什么呢?一个如果连家中父母都不孝的人,又怎么指望他的公心?”
刘裕微微一笑:“所以,我们需要改变这种考核道德的标准,不能用简单的孝顺来作为一个人品行的唯一标准,在我看来,道德品行和作为官员的个人能力,在这个权力组织的加入标准上,缺一不可。因为这个组织是用来监控百官乃至皇帝的行为,进行罢免或者是弹劾,如果他们自己都没当过官,没理过政,又如何能去评价别人的工作呢?所以,这些人的出身,必须是经验丰富的官员和将领们,而对于其品行操守的考核,是看他们当官为将时的表现,而不是在家里是不是孝顺父母,一句话,我要看的,是他们的公德,而不是私德!”
刘敬宣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你这样考察的还是官员的政绩和将领们的军功啊,那这和道德又有何关系呢?”
刘裕正色道:“就是因为有些人品行不够,为了功绩做官为将急功近利,不顾他人死活,只想着自己往上爬,进行升迁,毕竟现在是军功得爵,以爵为官,以后也会放宽到治政亦可论功得爵,升迁进步,所以,那种急功近利,压榨民众和下属,比如说当地方官时为了收税则不顾百姓苦难,酷吏治政,搜刮民脂民膏,当将军时为了取胜不顾将士死活,甚至是杀良冒功。这样的人,也许按功绩可以升迁,但以品行绝不可让其进入政事堂!”
第5245章 御史大夫徇私情
刘敬宣笑道:“政事堂?你已经想好了这个组织的名字了吗?”
刘裕勾了勾嘴角:“我还没有完全想好,其实,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具体有什么职能,都不是我说了算,而应该是在这个组织成立时的第一次大会上,第一批成员共同商定的。当然,就象京八党成立时一样,第一批成员是哪些人,是由建立组织时的巨头,或者说主要是由我和其他几个初代领导者,来决定的。阿寿,我说希望你能帮我忙,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