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宣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转而摆起手来:“不,寄奴,你这可是太抬举我了,就我这本事,你还不知道吗?要我冲锋陷阵还可以,可要我治一个州,不,治一个郡,哦,不,哪怕让我治一个县,甚至是一个村,我恐怕都没这个本事,你给我个虚职空衔,让我可以风光引退,告老还家,教教儿孙们习武骑马,就已经足够了,最多最多,以后的那些什么军校啊,痒序啊,我可以过去跟他们讲讲兵法,说说战斗时的应变之道,行军作战,布阵接敌之事。要我进这个什么政事堂,只怕,只怕是会让我成为一个笑话,甚至,还会有些你的对立之人,说你任人惟亲,把没本事却跟你关系好的刘敬宣给硬塞进去,当你的代理人呢。”
“要是这样,不仅对我没啥好处,更是会有损你的威名,寄奴啊,你要弄出这个为了公天下而成立的组织,来决定国家大事,就不能徇私。而如果你强行把我塞进去,不去让那些有知识,有能力的人进入,别人一定会这样说你的。”
刘裕平静地说道:“阿寿,不要着急,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这个我想称之为政事堂的组织,需要取代原来京八党和黑手乾坤这两个组织的职能,而且要明确地以公天下为选人的第一标准。你虽然文才不足,治政不行,但你在军中多年,战功赫赫,以京八党成员的身份加入政事党,资格履历上是完全可以的。这不是让你去入朝当尚书或者是仆射,不是让你真的去理政掌权,政事堂,是要起到监督朝廷,乃至审核皇帝的地步,不是让你自己去管事掌权。”
刘敬宣瞪大了眼睛:“我有点明白了,就是要起这个御史大夫,弹劾和监督百官之类的责任和职能?”
刘裕摇了摇头:“御史大夫最多只是能弹劾官员不法之举,而且大多数时候,御史大夫也是世家子弟出任,所谓官官相护,就连道怜这样为祸一方,或者是以前刁逵这样的官员,他们也是会有所回护的,充其量,弹劾一下,暂时地罢官免职,后面又再重新起用。就象道怜,如果不是南燕入侵时出了这么大的事,把他多年来在江北一地的搜刮,官逼民反之事给捅出来,又有哪个御史大夫把这些事上报了呢?”
刘敬宣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情,也是没办法的,官官相护,亲亲相隐,当官为了求富贵,总不能真的是为了百姓而亏待了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你说的公天下是你的认知,但绝大多数人就是家天下,私天下,你想扭转大家的认知,没这么容易的。”
刘裕微微一笑,握住了刘敬宣的手:“所以,我要找有公天下之心的人,作为第一批加入政事堂的同伴,阿寿,我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你可以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自己出生入死多年,战功赫赫,是天下名将,有了自己的军团,有了自己生死相托的兄弟,要是换了别人,比如希乐,早就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了,可是你没有,你即使是这样,也愿意把从你曾祖父时期,一直流传继承下来的军团,给上交国家,避免以后可能的分裂和内战,这不就是最大的公心吗?”
刘敬宣笑着摆了摆手:“寄奴,你太抬举我了,我才没有这种公天下之心呢,尽管你教育了我这么多年,但哪怕现在的我,还是认为,这天下是应该等级有序的,我不说要压迫,奴役百姓,但我也不认为他们有资格和为国家出生入死的我,能平起平坐的,凭什么他们在后方无忧无虑地可以种地捕渔,我就得在前方拼死拼活,流血牺牲?到头来他的所有权益,待遇却能和我一样,这样公平吗?真要这么搞,以后谁还愿意从军报国,分块地在家种,按时交税不就完了?”
刘裕点了点头:“不可能完全平等的,一个人能从国家得到的回报,是要从他为国家作的贡献上来分配,打仗是流血拼命的事,肯定是要比普通的农夫得到更高的回报,不然谁愿意为国出力呢,但我说的平等,是指机会的平等,就好比你说的从军报国,流血牺牲可以有更好的回报,那就应该是人人都有机会投军报国,然后按在军队中的功劳大小进行公平的评定,当然,如果是世代从军的这种将门,那无论是从军的起点还是个人军事才能的培养,肯定也是比普通的农夫家庭,要有优势的。”
刘敬宣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这套军功爵的体系,还是继续维持,仍然是按一个人对国家,对天下的贡献作出评定,再给与相应的赏赐或者是爵位,然后以爵为官,取得权力,只不过这个权力,是要受监督和控制的,不能象道怜这样,为所欲为,一旦有违国法,那就是动真格的处理,是吧。”
刘裕正色道:“是的,就是如此。官官相护这种事,就是因为家族,个人私利而废国家公事,最后造成的损失,是由天下百姓承担,继而是由国家来吞下最大的苦果,这种事,要指望大家自己自觉,是不可能的,只有让他人来监督,才有可能做到真正有效。”
说到这里,刘裕叹了口气:“其实,黑手乾坤虽然有再多不是,但是四方镇守相互制约,互相监督,可比什么御史大夫要管用得多,而这,就是政事堂需要完成的职责呢。”
第5246章 圈养皇帝为禅让
刘敬宣的眉头一皱:“互相制衡?互相监督?我怎么看到的黑手乾坤,是互相伤害,互相攻击呢,最后因为这种内哄而自取灭亡,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经验啊,更不值得我们去学习。”
刘裕平静地说道:“阿寿,你有一点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他们的这种做法,在我们看来是内乱不止,但是从当初设计这个制度的人来说,或者说从初代黑手乾坤来说,那是为了制约权力,不至于让一方的权力过大,可以号令其他各方,最后形成一个掌控所有人生死的独夫。”
“黑手乾坤的起源,是在于魏晋时期,因为君权过大,无法制约,不象后汉时的皇帝那样皇权衰弱,士大夫,乃至于世家高门不用担心给皇帝,或者是大权臣任意地诛戮。从曹操取得天下大权,可以以刑名之术任意地杀害士大夫后,他们就建立了这个组织,为的就是在暗中制约和对抗这种权臣,我听说,最早的雏形,其实就是汉献帝的那个衣带诏呢。”
刘敬宣笑了起来:“汉献帝给曹操所控制,成为傀儡,听说还是在马桶上向刘备出示了衣带诏,要他持此诏诛杀曹操,还政于自己呢,还可怜巴巴地说,朕能控制,能自主的地盘,也就这区区出恭之地了,不过,就算他们成功地打倒了曹操,还政于汉献帝,那不也是皇权独大,可以诛杀一切吗?”
刘裕摇了摇头,说道:“皇权从理论上说是神圣不可侵犯,高过一切的,天子可以代天牧民,诛戮不臣,但实际上,权力这东西,是掌握在人的手中,更贴切地说,是掌握在军队的手中,就象曹髦,最后以天子之尊,亲自驾驶战车,去进攻司马昭,但军队站在他这边吗?跟随他出击的只不过区区数百宫人罢了,理应跟随他去讨伐臣子的军队,却是站在臣子一边,最后被一个区区的家将当街斩杀,这就证明了,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刘敬宣叹了口气:“是啊,自古以来,本就是控制了军队的人才掌握了天下大权,但那些儒生们却搞出个君权天授来,这点骗骗老百姓还可以,对于真正掌权之人,是根本不认的,要么手握朝中大权,这个大权还要足以控制军队,要么直接是控制军权,这才是真正的有权之人呢,无论是皇帝,还是丞相,还是大将军,都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当年我爹要我带兵去擒斩王恭的时候,名义上王恭才是全军主帅,是应该我听他的号令去拿下我爹才是,可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不还是我得听我爹的嘛,而且我手下的将士们,也是听我的号令,不是听王恭的。”
刘裕正色道:“是的,所以后汉之所以能皇帝进行制衡,在外戚,宦官和大臣之前搞平衡,自己当仲裁者,也在于军队不常设,从开国起就不象西汉那样搞南北军,在京城附近有十余万军队,外可抵御匈奴,镇压各地,内可控制京城,只不过西汉的南北军是严格效忠皇帝的,到了后汉,因为刘秀起兵夺天下就没靠关中六郡的良家子,而是靠了河北豪强大族的势力,所以开国后就没有大量南北军,皇权也就此不振。”
“到了后汉末年,黄巾之乱,玩了二百年权术制衡的后汉朝廷,无力镇压各地的黄巾军,于是只能允许各地豪强自行招兵勤王,虽然镇压下去了黄巾军,但也让各地豪强大将们,手握重兵,割据一方,最后就形成了董卓进京,天下大乱,直到曹操时期,才算一统北方,自己手握数十万重兵,这些军队只听命于曹操本人,所以汉献帝虽有皇帝之名,但连自身安全也无法保障,也只能乖乖当个傀儡了。”
“汉献帝是想用衣带诏来诛杀曹操,夺回权力,但就算他成功了,这些奉诏讨曹之人,也不会把军队和权力还给汉献帝的,就算刘备也是一样,天下间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地把自己的东西交出去,就象你刚才说的,这是人性使然。”
刘敬宣笑道:“这和寄奴你刚才说的有些不太一样啊,你是说应该公天下,应该不允许私人保留军队,或者是保留那种世代相传,子继父业的权力,但你又说,连公认的忠臣刘备,也不会交出来的呢。既然连刘备都做不到的事,你又如何去要我们做呢?”
刘裕平静地说道:“因为皇帝本身就不代表大公天下,本就不是想着造福于民,那为何要向这样自私的皇帝效忠呢?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只有代表天下人利益的统治者,才有资格代表国家,才值得所有人上交权力,军队,汉献帝是这样的人吗?”
刘敬宣勾了勾嘴角:“他可是汉家天子啊,怎么就不能代表天下了?”
刘裕冷冷地说道:“汉家天子可曾做了任何有益于天下之事?他是平定了黄巾军还是消灭了董卓,安抚了天下?他的皇位都是大贼董卓扶立的,在董卓挟持他,为祸天下的时候,他不敢发衣带诏,不敢给关东义军一个名份,到了曹操救他于危难之际后,他却是因为曹操不给他权力而不满?难道传他皇位的祖先刘秀,也是这样靠别人相让,而得来的皇位吗?”
刘敬宣笑了起来:“这话道理上是不错的,但不符合人家这种君权天授的认知,全天下人也都是这样的认知啊,要不然为何曹操不去救别人,要救他这个给董卓所立的天子呢?”
刘裕沉声道:“因为曹操同样有篡位之心,他需要在自己平定天下之后,让汉献帝以禅让的方式交出大权,让曹氏的天下有合法性罢了。如果赤壁之战曹操胜利,在有生之年消灭刘备,孙权,一统天下,那这个篡位之举,轮不到曹丕了,说白了,汉献帝就是一个交出皇权,行禅让之礼的工具而已。在我看来,与那些给养肥了用于祭祀的牛羊,没有区别。”
第5247章 功过独立罢官爵
刘敬宣哈哈大笑道:“把堂堂天子说成是祭祀上的牛羊,寄奴啊,你真的不怕给灭九族吗?”
刘裕冷笑道:“事实上是这些禅让之后的皇帝,差不多给人灭族了,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没法对付这样的大权臣,死了以后我还会怕他们?君权无限这种本就是证明不可行的事,不过是儒家为了强调等级秩序而编出来的神话罢了,我们这些人,不需要信这些,以后,我也要让天下百姓,不再信这些。”
刘敬宣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说皇帝如果不代表公天下,不代表天下百姓,那谁能代表呢?你以后要把你的这套想法让天下百姓所接受,自己得先当上皇帝,然后你再搞出这么个政事堂,用来针对和限制皇帝,就不怕你自己说的话没人信了吗?要是有以后想大权独揽之人,先进政事堂,再赶你下皇帝之位,自己当上,然后重走旧路,搞君权神授,父死子继这套,那你不就是为了他人作嫁衣了吗?”
刘裕微微一笑:“所以,初代政事堂的人选,包括职能,一定是要精挑细选,找真正大公无私之人才行,阿寿你说你是因为无条件地信任我,才肯交出手中的军队,权力,我很感激,但我希望的是,以后你能拿这种对我的信任,去用来相信和友爱天下人,因为,我给你的,不是因为私人感情有多好,比如说我加入北府,我们的结识,难道是因为我们的私交吗?”
刘敬宣喃喃道:“这么一说,倒也真的如你所言,我们的相识,并非因为世家子弟的那种自幼结识的私谊,其实,我反而是和谢琰的三个儿子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才是我自幼的玩伴,但我们是互相看不上的。反倒是你,我是听到了你在京口的名声后,才想过来会会你,至于你对我,那是一直不认识呢。”
刘裕点了点头:“所以说,正常情况下,我们的相识,相知,友谊,是因为我们一直投军报国,一起加入了北府军,而战友,同袍之间的生死与共,也是因为同在军队,有军纪和兄弟之情。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是因为国家才走到了一起,我们北府军中的兄弟之情,也是基于一起投军报国,一起要用性命来守护百姓,保家卫国的这个前提之下。”
刘敬宣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是理解了,我们从军,其实还是说到底为了保国,只不过保着保着,我们有了自己的军队,国家对于我们来说,更象是我们用来实现个人权益的一个名份罢了。”
刘裕正色道:“其实,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协调天下所有人,让人人从事不同的工作,做不同的贡献,换句话说,是人有不同的分工,而国家,就是协调这种分工的,当官为将的,是进行管理分工,田中的农夫,是实行耕作纺织的分工,军中的将士,是行使打仗杀贼,安定天下,保卫国家的分工,而小商小贩,则是实现生产出衣食之外的商品,供人所需的分工,大家各司其职,按自己的能力和职业的不同,对国家有不同的贡献,所谓的权力,就是对这些不同的分工和贡献,作出不同的分配和管理。我说高低贵贱是应该一视同仁的,指的就是这个。”
刘敬宣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当官为将,也无非是所处的职业,行当不同,权力这只是国家,朝廷分给你的工作用具罢了,就和分给农夫手中的锄头一样,是为了让你效力国家,造福于民,而不是说利用这些权力,给自己,给家族谋取法律制度以外的好处,对吧。”
刘裕微微一笑:“正是,就象我们当兵的时候,朝廷和国家发给我们甲胄,武器,为的是我们运用这些武器,杀贼报国,保家卫民,可不是让我们拿着这些武器,去欺压百姓,屠戮民众,抢来钱财给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挥霍。”
刘敬宣哈哈一笑:“你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那就跟我们打完仗需要退伍还乡,解甲归田一样,这武器也要还给国家的,同样,当官的只要任期结束,也是要罢官还乡,那他手中的权力,也得交还给国家才是。”
刘裕正色道:“是的,就象我们都能明白,都能理解我们军人当兵的时候,手中的武器,身上的盔甲是不可以带回家的,只能留在军营,当官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为官任上时,不可以用这些权力,损害国家,损害百姓的利益为自己谋私利,这些其实国法一直是明令禁止的,但是千百年来,或者说大晋南渡建国以来,从来不能好好地遵守,所以我要建立政事堂,就是要有一个真正地出于公心,无私的组织,来做好执行,监察的这个层面。”
刘敬宣沉声道:“监察之事,按你说的这种,恐怕就不止是御史大夫查贪污腐败这么简单了吧,是要全面审核官员,将领们施政和治军之职,是不是就相当于以前的监军,督邮之类,是有了极大的权力呢?”
刘裕点了点头:“是的,政事堂是需要全面地监控和管理文臣武将们的日常工作,不是监督他们的私德,比如孝顺之类的事,而是最主要考核他们的工作,如果胜任,做得好,则加以赏赐和奖励,如果渎职,不胜任,那就按国法和纲纪加以处罚。”
刘敬宣的眉头一挑:“那如果是为官的虽然贪污腐败,但也有中饱私囊,贪污肥私之举,为将的虽然打赢了仗,却也有不恤将士,克扣军饷之事,那又怎么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