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云的过错已经了了,你不要害怕,你们都不要害怕,从今往后没人敢不给你们治病。”萧恒将她半扶半搀地挟起来,哑声说,“妹子,对不住,叫你们受了委屈。”
他这话一出,屋里几个女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萧恒身上冷气淡了,往榻前走去,问军医:“如何?”
军医摇摇头。
萧恒深吸口气,从榻边坐下,去探苏小云的脉象。
半晌,他撤回手,也沉默。
或许他手太冷,苏小云手腕轻轻一动,浮肿的眼皮也微微掀开。她一见萧恒,大颗大颗泪珠当即滚落,淌得满脸都是。嘴唇大张,哮喘般大口呼吸起来。
苏小云挣扎着抬起手,萧恒以为她想要什么,直到她的手指近在咫尺才发觉,她想摸自己的脸。
萧恒一愣,那两片干瘪的嘴唇间微微一动,她从喉间拚命挤出声音:“低……”
萧恒忙低头,问:“低什么?”
苏小云竭力抬颈,头却有千斤重。那张榻上生出无数无形的死亡的手,争先恐后地将她往下拖拽,朝着光亮和人间的反方向,朝着真正的黑暗和地狱。她眼中的感情好复杂,连眼泪都掩盖不住,她望向萧恒的目光不只像罪人和凶手,不只有忏悔和愧疚。
萧恒去捉她的手。
那只手如同迎风之草,咔嚓坠落。
她死了。
她仍一双泪眼看萧恒。
那一瞬,萧恒突然像被什么贯穿胸口。苏小云魔力般的眼睛像打通过去未来的两面黑镜,萧恒总感觉里面会射出一枚利箭,而引弓之人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是他已经忘记、但不该忘记的东西。
她身上,藏着他应该知道,但绝不知道的秘密。
雨声尖利,屋里女人哀声哭泣,萧恒从榻边坐了一会,替她合上眼睛。她眼泪沾在他手心,还带着体温。
女人们为她织新布裁新衣,萧恒做主给她买了一副棺材。她的姐妹们抱她进棺,那个被她亲手救出棺材的女孩子芳娘,亲手给她落了钉。
苏小云入棺那一瞬,天边响起异动,如仙鹤长唳,如仙乐长奏,曼妙之音响彻寰宇之际,她的身体触碰棺椁,突然生发出十色霞光。顷刻间,她枯槁的容颜焕发出青春之貌。她乱草般的蓬头披落,堆成云鬓;她死灰般的面色红润,如同醉酒。她十数年前的二八光华在这具尸首上昙花一现,照得萧恒心头大震。他定睛再看,苏小云皮肉萎缩,如同树皮。
棺已落好,该要落葬。
所有人都在等待萧恒告知葬址。
萧恒说:“还是将她送葬回乡。”
但苏小云成名多年,多年前籍贯何处,早已难觅消息。
芳娘道:“李郎说要写个本子,挨个问过我们从前的事。将军去问问李郎,他或许有些消息。”
萧恒说去就去。
李寒倒没想到他专门过问这事,将厚厚一摞书稿抱出来,“苏小云故事我倒是录过,但只有话稿,加上这一段诸事繁冗,还没有再撰。”
他回忆一会,道:“将军可以按名字翻找看,第一句约莫是:‘妾贱籍并州,小字纷纷。’”
萧恒双手颤栗,颤声问:“籍在并州,并州上郡小连村苏纷纷?”
李寒有些讶然,“分毫不差。”
萧恒愣愣低头,纸上,女人泣血言道:
“父好博戏,输尽家财,母不得已,倚门而重操旧业。母萧氏,旧燕妓也。父抵妾赌债,遂为人妇,鞠养子女。及元和大旱,更荒麦黍,体无以蔽,腹无以果,旦则食草,暮则食人!故夫久为膏客,瘾不能除,无膏,遂市我易此阿鼻物。连理鸳鸯,从此大梦。好花明月,一夕风尘!”
父好赌,母萧氏,夫膏客,卖她赚膏吃。
并州,上郡,小连村。
苏纷纷。
苏小云临终那句话在耳边炸响——
“弟呀。”
萧恒抖若筛糠。
这是他的阿姊。
喂他米汤、给他取名、救他性命的阿姊。他元和十四年叛离影子、卷入乱局要找的阿姊。
她认出了他。
他打死了她。
窗外雷声响如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