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宁澈将桌上的稿纸胡乱一折,迅速塞进了抽屉里。
夏绫端着一盏茶进来,轻放到宁澈手边,垂眸道:“他们说你在这坐了好几个时辰了,我来给你换杯茶。”
宁澈却像个偶然被抽查了功课的孩子,双手拙劣的挡在桌上平铺的那纸诏书上。可夏绫还是看到了。
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案上已经凉透的那盏旧茶,沉静的向门外走去。
“乔乔!”宁澈促急的出了声,“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夏绫停下了脚步,双手端着茶盏,却并没有转身。
“阿澈,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纸面上了。你还想我对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吹不动云的微风。
“只要我在这诏书上落了印,你就会离开,是吗?”
“是。”
宁澈缓缓站起身来,手因为太过用力,在广袖下攥得有些发颤。
“若是,我不答应呢?”
夏绫转过身来。俊冷深邃的帝王站在摇曳灯火当中,因玄色的衣袍上绣了金线,不时会将光亮折射出一丝锋利。
因为太过熟悉,夏绫时常会忘记,面前这人手中的权力,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捏碎她的一生。
“阿澈,如果你执意要将我扣留在这里,那我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她的眸色缄默如静水寒潭,“可那样的话,留在你身边的,也不会是你期待的我,而只是一具将情感都封印起来的空壳。阿澈,虽然这很残忍,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既有我,又有薇姨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宁澈的眼睫眨了眨,好像有数把锋利的刀,从夏绫背后的暗影中刺出来,将他割的鲜血淋漓。
“乔乔,我们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你我都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们走的路太不相同了。”夏绫说着,竟泄出了一丝浅笑,“你知道么,我为了将薇姨带走,顶撞过先帝,同你做过交易,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拿铁锹直接将她的坟茔破开,带她回家。我也曾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一个故去多年的人,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在这个的世道里,为一个女子讨个公道。”
在宁澈迷茫且凌乱的目光中,夏绫继续道:“阿澈,在做小乔的那段日子里,我真的特别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能同你平起平坐的踏实感。我整理书,翻译倭文,去抓倭寇,这些在你看来或许是小打小闹,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与你等同的财富与权力,但只要我还有点能养活自己的能力傍身,我就可以用自己的一份真情去平等的交换你的心意。若你愿意给我呵护,那我自然受之欣然,但你若不愿,我自己也能活得下去,而不是……只能巴望着你的垂怜与豢养。”
“但是薇姨不一样,她不如我幸运,她根本不可能获得你父亲的半分真情。所以她只能通过那种方式,以守住她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底线。阿澈,我想要离开,不是因为我对你有怨,而是因为我对薇姨有愧。造成今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亲。凭什么施暴者可以以宽容者的身份享受万年福泽,而受害者明明受了伤害却必须还得感恩戴德?没有这样的道理。”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言辞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是我爹他,他不是……”
“没有人否认他是一位好皇帝。”夏绫的语气中有股难以撼动的坚定,“我知道,在先帝接手时,朝廷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他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帝王,我也同样敬仰与尊敬他。但是阿澈,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其实真的很不能明白,为什么世人会觉得,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侵犯一个穷苦低微的女子的身体,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恩赐。可你看看现在的你我,这个代价,难道不大吗?”
大啊。这样的代价,在事情发生时浑然不显,却在几十年过后,仍能让人痛彻心扉。
宁澈喉咙间涌起一股委屈的酸涩:“乔乔,谁家孩子不希望娘亲能陪在身边,我只是……只是不想做个没娘的孩子,为何就这样难?”
“阿澈。”夏绫轻声唤他,“可是薇姨她,也不是天生就来做娘的。她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宁澈垂下眼,五指轻轻点在那纸诏书上:“但我好像……也没有退路了。”
夏绫看着他,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你不是说,到了我们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再好好道一次别吗?阿澈,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都……醒醒吧。”
*
出了乾清宫,夏绫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茫然站了一会,好像突然就不认识了路。
乍一道闪电将夜空割的四分五裂,也让隐匿在黑夜中的巍巍宫城显了一瞬的形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