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后者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昨夜皇上恩准一名宫人于金銮殿中留夜的消息,一大早就在后宫中传了开。 听闻此讯,各宫娘娘立马坐不住了。要知晓,这里头还有许多人,自打入宫后连陛下一面都未曾见过。大家伙儿都眼巴巴等着,守着,就盼着这皇恩有一人能落在自个儿头上来,又怎能容许一名低贱的宫人捷足先登? 卫嫱见着,金妃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 她低下头,方欲福身。 “啪!” 一声脆响。 将卫嫱扇得头晕目眩。 她昨夜被李彻折腾了一晚上,本就没怎么睡好,现下这一巴掌下来,更是扇得她两眼发晕。 “金妃娘娘,金妃娘娘——” 周遭响起惶恐的跪拜声。 卫嫱强撑着,方一站稳。 “啪!” 又是清亮一声。 两回扇得都是同一边脸颊。 “你这个狐媚惑主的贱.人!” 耳畔是“嗡嗡”的响声,混杂着金妃趾高气昂的谩骂。不知是过了多久,卫嫱也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气出够了还是骂累了,终于,手底下的宫人将她的身形松了开。 她自地上慢慢站起来,裹紧了外裳,头重脚轻地自浣绣宫的方向走去。 昨夜风雪尽融,浣绣宫的宫阶上仍有些许湿意。当她苍白着脸色推开宫门时,却发现喧闹的庭院此刻寂寥无声。 片刻,有一名宫人上前,将卫嫱领至后院。 “卫姑娘。” 对方声音轻柔,隐约带着些许怯意,同她道。 “昨日深夜,圣上遣了太医院的御医前来为月息妹妹诊治病情,春霖姑姑亦为她收拾出一间小院养病。我一直在屋中守着月息,她今日清晨方转醒,适才又服了一次药,如今身子已无大碍了。” 闻言,卫嫱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她用手语说了声“多谢”,而后只身一人推门进屋。 和煦的光影随着这一声门响倾洒入户,笼在月息单薄的身形上。对方原是正靠着床栏喝药,一见了她,立马挺直了薄背,一双眼也朝她凝望而来。 “阿嫱。” 月息轻咳了两声,“你回来啦。” 大病初愈,少女面上毫无血色,声音也格外喑哑。 叫卫嫱只瞧了一眼,便立马红了眼眶。 月息赶忙放下药碗,来牵她的手。 “阿嫱姐姐,莫哭莫哭……你你,你千万莫要哭。月息不会哄人的。阿嫱姐姐……” 她的声音明显变得慌张,“月息在呢,月息好好的在这儿呢。你莫要哭啦,你看,我的病已经快好啦!还有春霖姑姑,她同我说,以后你与我便住在这后院,再也不用同那群人挤同一间屋子了。阿嫱姐姐,你这般漂亮的一张脸,千万莫要哭花了……” 卫嫱回握住月息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着,红着眼眶点头。 窗外晨雾散去。 月息又沙哑着嗓音,哄了她许久。 终于,见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床榻上的少女扯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轻声同她道: “阿嫱,多谢你。你待我真好。” 卫嫱的两手被她攥握住,说不出话。 紧接着,她又听见月息轻声: “阿嫱,圣上待你也真好。” 极轻的一声,仿若一道极淡的风。轻微的晨光自少女面颊上掠过,她抬起头,看见月息满带着羡慕的眸色。 是啊,月息羡慕她。 羡慕她生得漂亮,有一副好皮囊。 羡慕她能在御前当差,得圣上青眼。 羡慕她能让春霖姑姑发话,予她特殊相待。 可月息的眼神,却与浣绣宫的那些散役不同。 她的眼底有羡慕,却并无半分嫉妒。 甚至…… “阿嫱,我有你真好。” 卫嫱一愣,对方已扑上前,将她的身形抱住。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命好。我的娘亲,在阿弟出生那年离世,我的弟弟,生来便是个哑巴。我的阿爹双脚落有旧疾,平日也不敢太过辛勤劳作。” “后来啊,我入了宫,却是在浣绣宫做一名散役。起初我以为,只要我洗足够多的衣服,干足够多的活儿,便能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便能攒下些银钱寄回去,给阿爹与弟弟补贴家用……可后来我渐渐明白,这座皇宫与我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皇宫,是会吃人的啊……” 有风穿过庭院,拂过琉璃瓦,似有冬霜落在屋檐上。 春霖姑姑似乎特意提点了一番,此刻屋内的暖炭燃着,床铺之上,少女的鸦睫却也覆了一层寒霜。 卫嫱看见月息眸底的水光。 那水雾沉沉,氤氲了一瞬。忽尔,少女抬起眸。 “直到我遇见了你。” 她的声音柔软又坚定。 “阿嫱,你是我的福星。” 这一声,似烟火般于人脑海中绽放开,令卫嫱也怔怔抬眸,凝望向身前之人。 四目相触,身形单薄的少女,于这冰冷的深宫之中,能看见彼此瞳眸中的柔软。 福星? 看着月息那双如潭水般清澈明亮的眼,她怔怔地想。 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他人的福星吗? 因为天生浅瞳,有一段时间她被同龄人当做灾祸一般的存在。众人躲她,避她,甚至也有顽皮的小孩儿偷偷欺负她。 “那后来呢?”月息问。 后来。 卫嫱目光放远。 她遇见了一个说会保护她一辈子的少年。 年少时的李彻,待她若心中玉,掌上珠。 琅月宫的所有人都知晓,卫家的小女郎,是他们三皇子殿下的心头至宝。 月息靠在枕头上,也发出感叹:“哇,那少年如今在何处?” [我们……分开了。] “为何?” 卫嫱的目光不禁朝金銮殿的方向望去。 [因为……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我无法叫他原谅我。] 青梅竹马,反目成仇。 有时她也会想,若是当年未在李煊的逼迫下,接过那一杯毒酒,该会有多好。 李彻恨她。 李彻该恨她的。 一命偿一命,床笫之间,有好几次她能感觉出来——李彻想要她死。 似是看出她眼底情绪,小宫女迎上前,再度牵住了她的手。 月息的声音柔柔的,似是一阵春风抚慰至她心中。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阿嫱,那少年曾如此喜欢你,我想,只要你与他二人静下来,好好说说当年之事,他定能够原谅你。” “若是着实不行,你便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什去向他赔罪,即使年少的爱人,曾心意相通过,那便没什么说不开的。既已说开,当年积怨自然也能从中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