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眼前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看得手痒了?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整个大院里数你最有音乐细胞。” 梅戎青扬了扬眉,鼓动道:“要不要上手试试?放心,弹不坏。” 她话音刚落,原本在雪白琴键上流连的指尖,却松开了。 “我已经很久不弹钢琴,恐怕都忘光了。”对方摇摇头道,“早就只懂听,不懂弹了。” “只懂听啊……”梅戎青重复着他的话,忽然轻叹一声,“说起来,还真有支曲子想给你听听。” 她到底是没忍住心底淤积已久的情绪。 毕竟,这是她最能聊得来的一个朋友。 她从钢琴背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张藏得很好的崭新唱碟,走向不远处的老式留声机:“是首爵士即兴,你以前总爱放这类曲子,你妈就老是抱怨听得快睡着了。” “嗯,她到现在都听不惯爵士,说只适合失眠的时候听。” 男人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张黑色碟片被小心地放入唱机,语调依然平静:“它看着不像是古董。” “对,不是。”梅戎青说,“是当代作品,我在一场晚会上偶然听见的,印象很深,回来就把录音刻成了碟,有时候会拿出来听。” “晚会?” 好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是好奇,又似是了然:“那它一定是支很美的曲子,才让你在整个嘈杂的夜晚里,唯独对它念念不忘。” “是啊,很美。” 她目光很深:“它是我听过最美的钢琴曲。” 伴随这声轻轻的感叹,唱针拨下,轻微的噪点之后,流泻出清晰明亮的乐声,扣人心弦。 第一个乐段是浪漫的。 浪漫又轻盈,仿佛一个徐徐展开的节日夜晚,窗外雪花飘零,屋里暖意正盛,玻璃晶莹剔透,映照出窗边人眼眸中灿烂柔软的情愫。 那是爱情的开始。 初次听闻的陌生乐曲,似曾相识的结构调性,一如既往的浓郁感情…… 这是兰又嘉演奏的钢琴即兴。 也是兰又嘉最想要的爱。 美丽的,胜过一切的爱。 ——“嘉嘉,你实现心愿了吗?” ——“实现了,两年前就实现了。” 渐渐地,浪漫的乐段开始有了偏差。 郁然的悲伤一点点浸没了欢欣。 雪越下越大。 雪花不再轻盈,叫人举步维艰。 沉重得近乎绝望。 ……那个心愿没有实现。 那天的兰又嘉骗了他。 午间光线明亮的老洋房里,钢琴声如水流淌,听众默然而立。 日光掠过单薄剔透的镜片,几乎快要遮不住镜片之后那份浓郁得宛如实质的情绪。 幸而另一个听众此刻也在走神,或许是想起了那场难忘的晚会,所以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程其勋知道这是哪场晚会。 是他已经抵达礼堂门外,却因为另一道身影的到来,没有入场便转身离开的那场晚会。 是兰又嘉的毕业晚会。 兰又嘉邀请过他去听。 所以他本该在场亲耳聆听这首钢琴曲的。 他应该更早听到这首钢琴曲的。 这首情绪越来越悲伤的,充斥着浓重绝望的钢琴曲。 将人一点点拽进了一个无法呼吸、更无可挽回的末日。 不止关乎爱的凋亡。 是漫天蔽野、不见明日的彻骨绝望。 ——“我很想去看你的毕业晚会,但那几天我要出差,不在京珠……” ——“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反正听不到我弹的钢琴,有损失的是你。” ——“嗯,我现在就开始遗憾了。” 现在,弥漫在程其勋心头的远远不止是遗憾了。 还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强烈不安。 那天在街角桂花树下偶遇的青年笑着对他说了谎。 一个又一个,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言。 兰又嘉分明再一次与爱擦肩而过。 他和傅呈钧的关系已然破裂了。W?a?n?g?址?f?a?b?u?y?e????????????n?2???????5????????? 却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掩饰着这件事。 而且,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自己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棘手到了潜意识会驱使他向人求救的程度——甚至是向昔日依恋过,后来又主动回避的心理医生求救。 可医生竟然没能察觉。 ——“程叔叔,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我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选能让你觉得快乐的。” 当时的程其勋真的相信了那套关于毕业季迷茫的说辞。 也是真的希望对方快乐。 无论兰又嘉想要做什么,想要拥有什么,即使是希望彼此共度的岁月被彻底尘封,医生再也不会出现在昔日病人的生命中……程其勋都会竭力满足。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过得幸福。 而这一刻,所有关于那种遥远幸福的想象在霎那间碎成齑粉。 站在这栋初次到访的美丽旧屋里,空气中满溢着温暖灿金的阳光,身边是或许昨日才被兰又嘉亲手触碰过的古董钢琴,耳畔流淌着两个月前对方即兴创作的爵士钢琴曲…… 程其勋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接近过。 也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摇摇欲坠的深渊近在眼前。 那一天的他,究竟在回答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那段时间的兰又嘉,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75章 唱碟渐渐读到了结尾, 动人心魄的乐声如幻影消逝。 空气里只剩轻微的滋啦声,老旧的唱针仍在拨动碟片。 黑色唱片静默地旋转着。 如同一方涌动扩散的漩涡。 梅戎青出神地看着这片难以言喻的漩涡,过了好一会儿, 才稍稍平复了波澜的心绪。 她抬起头, 看见身旁的好友似乎一脸怔然。 便笑起来:“怎么样,很美吧?” 她知道程其勋一定能听懂,也会欣赏这支曲子。 毕竟这位儿时玩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爵士乐有着相当固执的偏爱——无论同龄人是正在听青春叛逆的摇滚乐、通俗抒情的流行乐、还是彰显品味的古典音乐,他的音箱里总是盛满了会被母亲抱怨催眠的爵士乐, 几乎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 世界各地的爵士乐手们现场即兴演奏的录音。 而且,它们往往只会被播放一遍,一遍之后, 就会消失在播放列表里, 再也不见天日,除非那是一支美得惊人的曲子——梅戎青同他并不是朝夕相处,当然无法完全验证这个规律, 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在她某次随口问起对方,为什么独独偏爱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