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中倦意入骨,瞳仁里星光涣散,目光流转已现迟钝,却不知何故,倔强说了句:“不困。”
他这是在逗她开心吗?
苏时悦一个不小心,指尖往下一压。
似是用的力道大了些。
闻归鹤低低闷哼,拧眉。
眼看他歪过脸,又想咳嗽,苏时悦连忙放松力道。她慌慌张张轻轻拍着,好不容易,将他那受不得刺激的身子哄得再度平静。
闻归鹤看出她的犹疑,咳了两声,解释:“方才胸口闷得厉害,睡了怕喘不上气,清醒着会舒服些。”
“现在,好多了。”
“那你就一直看着我,也不吱声?”苏时悦抬起另一只手,没礼貌地探指虚点向他。
“你看我笑话是不是?”
闻归鹤:“不敢。”
“苏姑娘一直不抬头,我不敢打扰你。算不得,捉弄你吧……”
苏时悦被堵住话题,讪讪:“不算。”
她很快重新掌握主动权:“既然睡不着,那我有话问你。”
“烦请鹤公子好好回忆回忆。”苏时悦好看的柳眉高高挑起,笑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戳上他的面颊。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闻归鹤低笑一声,像是从困倦的迷雾中吐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些记不得了。”
不知不觉间,他又恢复以往气定神闲的模样。紧绷的身子放松,半陷在软枕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腕骨贪凉地搭上几案。赶在苏时悦生气前,轻扯少女袖口。
“不过,我已知错。苏姑娘若疑惑未解之事,只管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人畜无害的笑容中,苏时悦仅存的一点儿气性消泯。她长睫挑起,学着他放松坐姿。
“通天阁里,那段幻境中,出现的人,是你吗?”
“嗯。”闻归鹤点点头,没有说谎,“是我的过去。”
苏时悦轻轻抽了口气。
她想起在李家村看过的信件,心情愈发沉重:“那,那个人说的规则——”
当时的规则,是活下来的人可以得到宽宥,重获自由身。
闻归鹤还活着,只说明一件事。
三百人共处一洞天,自相残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只不过如同管中窥豹般,神识进去转了一圈,没遭遇多少危险,就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全然不敢想象,闻归鹤是如何亲身经历这一切的。
他那时才多大,十二?十三?还是更小些?
“亦是真的。”闻归鹤并不否认。
他静静道:“彼时年少,误入邪宗,被卷入一场王庭举办的宴席。席间,王族把英杰弟子当做斗兽,争相竞价,押注最终的幸存者。”
少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苏姑娘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数百人之众,皆死于这双手。”
“我大概…花了……”他拧眉,眸光轻颤,艰难地咳了几声,像是陷入不祥回忆。
话未说完,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不讨论这件事。”苏时悦抬起替他抚胸顺气的手,轻声道,“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角逐场,根本没有善恶之分。你能活下来,是因为足够强大,无需内疚。”
闻归鹤的眸光本有些散,闻言,往中心聚拢许多。他抬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腕,缓缓移开。
“我知道的。”闻归鹤道。
“你知道什么?”苏时悦疑惑。
闻归鹤:“苏姑娘不怕我。”
他的眸色化作春水,神情温柔又乖顺,带着依赖。苏时悦忍不住脸一红,局促移开目光:“知道就好,说出来作甚。”
她根本想象不出,眼前人与在通天阁幻境中见到的浑身浴血的少年是同一人。
此刻他满身伤病,也是因为那场大逃杀落下的么……
“此事太过残酷,绝不光彩,因此从未与姑娘提及。”闻归鹤缓了口气,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轻叹一声。
“若非姑娘卷入其中,我本打算永不透露一星半点。”
苏时悦没打算再聊下去,快速转移话题:“薛听霁与迷境妖合谋,把我扔进通天阁,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当初的幸存者?”
“嗯。”闻归鹤点头,“不过无须担心,迷境妖虽是高阶妖物,但遮住幻境不被他人发现,还是能勉强做到。”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薛听霁要冲你下手的?”
“李家村的时候,就有猜测。正式确定,还是在苏姑娘出事之后,她过于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原来那么早便察觉端倪。”苏时悦小声嘀咕,“我和你经历的,是同一件事么。”
她眨眨眼,意识到不对劲:“她既然想害你,你为何不反抗,任凭她动手?”
闻归鹤连她都不放过,换了薛听霁,怎么就开始菩萨心肠了。
“我发过誓,不能动她。”闻归鹤道。
“我与薛道友间的交集,只是源于与外人的一场交易,全无私交可言。”
苏时悦刚滋生一星半点的挫败感,伴随他春风般的话语,顷刻间被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