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徐子先伸手擦了擦额头,哪怕上头并没有汗珠,但他没有因此停止阅读,依旧仔细地看着买活军的叙述:按买活军的说法,小冰河时期从数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而且还将持续数十年。在这数十年间,气温正在逐步变得极端,夏天更热、冬天更冷,年平均气温也会随之下降,在春季容易出现干旱,而夏季容易出现洪涝,这种‘极端小气候’都是小冰河期的表现。这和皇帝修不修没有任何关联,纯粹是自然变化,而百姓们则应该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且根据其来调整生产生活。
这样的天候还要持续数十年,甚至还没到最高峰……哪怕徐子先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依旧看得心头狂跳:这样的话,完全是妖言!买活军怎么敢将其刊发出来四处散播的!就不怕百姓们惊慌失措,反而生乱吗?
但他很快又自失地一笑:是了,买活军现在的地盘都在南面,而且粮食丰产,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好着呢,又怎会闹事?会害怕的该是北面的百姓们才对——但北面的百姓,又怎么能看懂这份报纸呢?
也就是那些北面的官宦人家,若有一二开明的,又肯相信买活军的说话,那见了这份报纸,应当便是要收拾着变卖家产,南下安家了。因文章中说得很清楚,越是南面,受到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便越小,由于年平均气温的降低,还会变得易于垦殖,因此买活军的经略重点将来预备放在南面——这也就是在暗示读者,北方将变得民不聊生。再加上建贼的威胁,不管是否真的人离乡贱,在完全没命的危险面前,总还是会有人家选择迁徙。
那么,徐家呢……
徐家以格物而知名,徐子先怕是此刻天下第一有名的格物大家,虽因对朝政不满,年前辞官赋闲在家,但多年来的故交旧友,往来信件仍是极为频繁。时有信件来劝说其谋求起复,却都被徐子先婉拒。以他如今的心境,只愿蛰居在这拥挤朴素,前后三进的‘上下九’小院中,修书立说,再不愿返回官场中去。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是华亭府士绅中广受尊重的领袖人物,消息也比旁人要灵通,两年前起,徐子先便陆续听说有些中层读书人家——家中出过小官,或正有门人在外地为官,家里在本地也有些体面,但远远不算煊赫的家庭,正在陆续往南搬迁。
个中原因他也很清楚,如侄孙女婿通信时所说,买活军需要一些识文断字,而且在算学上有专长的读书人去为他们做事。而且他们手里有一些神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至少能治愈肺痨这样的绝症,侄孙女婿便是因此冒险撞到了买活军的领土中去,而很快便也着迷于为自己增加政审分——若是介绍了可靠,符合要求的朋友到买活军治下来,他们也会有一笔不菲的政审分奖励。
其实,便是没有肺痨这个诱饵,愿意去买活军治下碰碰运气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就以徐家为例,徐子先自己是庶吉士出身,这且不说了,但他的族人中,读书有成的毕竟不多,这些年轻的男丁,都受过不错的教育,识文断字是肯定有的,算学由于徐子先的缘故,也都很精通。
这些没有功名的男丁们,留在本地无非是打点家业,艰难地经营些小买卖,到了买活军治下,若是扫盲班读得好,算学学得好,表现出过人的算学实力,便很可能如侄孙女婿一样,被特聘进吏岗办事,一来是好歹有了出身,二来这些子孙们多少也都有些见识,若是看好买活军的将来,那去做个吏目,将来的可能总比在本地经营一间小铺子来得多。
每逢国难则多面投注,这是大家大族的特色,真正泥古不化的人家,虽有但却并不多,更不会是买活军招揽的对象。因此去年以来,和一些算学同好的通信中,徐子先也就陆续听说了他们膝下的一些得意子弟‘去山区谋生’的消息。
今年起,则陆续有举族搬迁的消息,还有些人家低调来访告别——要去义军的地盘,还是要谨慎从事,只能假借探亲礼佛离家,不能大操大办。徐子先这样的知交好友、士林领袖,也只能单独登门话别了。不少人来道别时,话里话外也都在打探徐家的动向,大有以其为马首的味道,却都被徐子先委婉推挡了过去:这些好友多数在宦海并不显赫,如今也无人在朝廷五品以上的位置为官,他们收到的关注自然是更小的。
徐家的情况和他们并不一样,徐子先是正经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将来是可以入阁的。虽然暂且辞官,但起复的希望犹在,他不得不爱惜羽毛,和侄孙女婿的通信已是极限,尽管对买活军治下的一切都极为好奇,甚至还讨了买活军的稻种,在自家田庄里试种,并研究自留种的性状分离,但他始终没有对侄孙女婿的劝说和招揽有丝毫的回应。
是还没被打动么,却也不是,只是这决定难下,以徐子先的地位,他要向买活军靠拢便只能是阖家投靠,没有别的办法,派子弟去买活军治下谋生,便等于是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了锦衣卫的铡刀之下。徐子先目前既没有看到买活军官府的诚意,也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要离开敏朝的政局,他本意虽不喜政治倾轧,但越是看到报纸上对北方前景的不祥预测,便越是感到自己仿佛承担了道义上的责任,不能一走了之,在时机得当的时候,还是要复出回京——买活军可以往南发展,而他徐子先虽然是华亭人,但也不能就这样撒手了呀,若连他也不管了,北地百姓们可该怎么办呢?
越是看买活军的报纸,便对他们治下的景象越是好奇,别的不说,光是水泥房便让人很向往了。徐家这处宅邸,内院可是上下九间房,都住满了家人,不便之处甚多,只可惜徐子先宦囊有限,又多花在了格物之上,想要再置办宅邸,也很难办到……
抱着极大的遗憾,他看完了三期《买活周报》,将其慎重折叠起来,又打开了《吏目参考》,这是一份半月刊,因此只有一期。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恐惧与迷信来统治国民。”
在照例简短直白的刊首语后,头版头条文章依旧是谢六姐撰写,徐子先刚读了标题,眉头便是一挑,又修正了自己心里对买活军的看法:看来,买活军非止奇技淫巧,连政论都颇为成熟,是当真不能以一般的草头王视之。
成熟的施政理念对于贯彻统治有多重要,这都是杂念,且先不想,仔细往下看去,又扯上了周报上提到的黄富杀妻案,提到了周报上没说的一些细节,即之后刘十七的死,以及刘十七之死带来的余波,还有吏目因此产生的疑惑,“由此我们的确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若是将国民陷入了对未知的恐惧中,其便迫不及待地会让渡自己在生存之外的全部权益,换取自身的安全感,而吏目们的工作也会因此变得容易得多。因此,产生这样的疑问是正常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以好心去散播迷信与恐惧,并在实际上改善他们的生活呢?这样似乎于他们并无害,而于我们的工作便是很大的促进。”
“同样的问题也出在我们对外扩张的脚步上,实际经验告诉我们,倘若我们在对外交往时首先散布关于我个人的迷信,那么任何举动都会便变得更为简单轻松,从江西道、之江道再到广府道,关于我的种种信仰正在自发的流传……许多吏目免不得会想,如果我们再加把劲,再努力地加以宣扬,或许我们扩张的脚步会不会更快呢?”
“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问题,我将从历史和科学两个角度向吏目们说明,为何恐惧和迷信永远不能成为统治的主流,甚至应当成为吏目极力避免的两个要素……”
“……这……”
若说刚才看周报时,徐子先是聚精会神,那他现在简直可说是正襟危坐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不断从他额际滚落,但他却顾不得擦拭,而是贪婪又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帝王心术’——这或许是古往今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公然地对旗下所有吏目宣讲帝王心术,这和儒道不同,乃是赤.裸.裸的王道!
别想那么多了!他按捺着心跳,抓起茶杯大呷了一口,往下看去。
“首先让我们从历史谈起——便从周朝以前的殷商时代开始说起……”
殷商!
徐子先手里的茶杯落到了地上,他一把揪住胸口的道袍,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谢六姐竟知晓商王世系的历史!
她怎敢反对宣扬迷信——她竟知晓商代历史,还说她不是真神在世!
第119章 徐大人读报(下)
三皇又五帝, 夏商而至周,这是金石学中极少人涉及的领域,自然由于《史记》的关系, 凡是读书人均不怀疑在周以前,有这么一些远古的朝代,但此时学界关于周代的金石文章还偶能流传, 却从无人考证夏商历史, 这自然是因为相隔了数千年, 一切遗迹均已灭失不传的关系, 甚而在敏朝回望汉唐,也觉相距遥远,许多历史的细节难以考证,唯有《二十四史》等流传史书之中,可以想见前人的一些风采。
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 史书记载的多是政治风云, 但对于前人的生活细节乃至社会风气,敏朝人所知的只有史书上的寥寥数语,便是此时的金石学, 也还是以器物考证为主, 学界对于敏以前的民众生活所知甚少,甚至在本朝立国之处的许多民生往事,如今也已经失传。在敏以前,可以说直到周朝, 于政治得失, 众君子是烂熟于心的, 《史记》毕竟也是四书五经外必读的一本。此外还有更艰深的《左传》、《公羊》等等, 其中的确也提到了不少商周交际时的大事。
但除此以外, 周朝以前所有的历史,便都藏在蒙昧之中,人们既不清楚夏商之人是如何生活的,也不清楚他们采用何等政体,只知道一些零散的故事与人名传说。这些传说在民间敷衍出了不少话本小说,如《东周列国志》、《全相武王伐纣平话》等等——前些年又出了一本《封神演义》,将这些民间的传说捏合在一起,虽然也颇为畅销,但在明眼人看来,这都是托辞上古,讲的实则还是今日的故事,要说真实性那是半点没有,也从未有人如谢六姐一样,自如潇洒地谈论夏商的政治制度,言之凿凿,仿佛眼见……
“凡是读过一些通俗小说,又或者爱去茶馆听书的吏目都清楚,商似乎亡于帝辛,即商纣的倒行逆施,而苏妲己在其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谓的倒行逆施,在话本中被描述为花样百出的酷刑,还有奢侈的游乐,似乎这便是亡国的根本。但周人对此的看法不同,在周人的叙述中,商纣灭亡最主要的原因是远贤臣而近小人,这里的小人是什么意思呢?是道德品质低劣的人么?并非如此,商纣想要提拔的是出身平民与奴隶的臣僚,于是他原有的大贵族与巫觋拥趸顿时背离了他的权力体系,商的内乱,使得周人有了壮大自身的机会,最终完成了周代商的壮举。”
才刚刚是读了几句话,徐子先已有些呼吸困难了,他不得不解开了道袍的系扣,又连喝了两大口凉茶,这才勉强冷静下来,谢六姐所说的,她所说的……
他不知该如何概括,甚至不知道吏目参考原定的读者是否能看懂这篇文章,眼下只想着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探索殷商灭亡之秘。商人好巫,这一点的确是史书上有明确记载的,但究竟是如何好巫,而巫觋在商人的政治生活中又占据了怎样的地位,典籍中最多也只是只言片语,徐子先专长不在此,仓促间难以引经据典,但谢六姐看待历史的方式让他耳目一新,甚至可以说被完全吸引。
“以恐惧和迷信来维持统治的政权,以殷商为巅峰,商人将迷信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结合在了一起,他们也随时随地都在面对神权的恐惧,商人不分大小事,不是占卜,就是贞问——这是两种迷信的方式,占卜可以理解为摇骰子,以此来在几个选择中做决定,贞问则是询问巫觋,通过对日影和龟纹的观测,对于将要询问的事体做出倾向性的判断。”
“在如今的我们来看,我们已经知道了日影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并且划分了节气,也知道了骰子和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在我们看来,商人的迷信是很可笑的。但2600年前的先民,他们对于变幻莫测的自然,对于那种未知所感到的恐惧,却是今日的我们依旧可以通感和共享的。未知产生了恐惧,恐惧产生了迷信,迷信又产生了对于神明的敬拜和服从,这种服从甚至无须暴力的胁迫,深植在人们心底,让他们自行服从政权的管理,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权益,只为了通过服从来缓解自身的恐惧。”
“这个现象在彬山,在我们买活军的地盘也在不断的重演,许多吏目都可以感受到,和他们手头的权柄相比,利用迷信而诞生的权力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好用。因此你们便自然地想要扩大这样的模式,想要将对谢双瑶的信仰扩散到全国,通过恐惧收割权力,最终达成势力的扩张。这种尝试在开始是极有效果的,能够立刻消灭反对的声音,让我们的敌人望风而逃,我们的子民越发狂热,也让你们越发热衷地想要复制这样的模式——吏目们,当你们把我看做真神的同时,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如今的巫觋,你们掌握着诠释我的权柄,便自以为对百姓们拥有了更多的权力。”
“而我们为何不能用恐惧和迷信来维持统治,答案便完全写在了2600多年前的历史中了。凡是围绕着迷信确定的政权,都一定拥有神明-巫觋-平民-奴隶的社会结构,巫觋通过祭拜神明获取权力,平民因为恐惧而信仰神明,服从巫觋,奴隶则是那些信仰之外的百姓,他们既然胆敢不信仰神明,便等于是天然拥有了罪孽。连平民都不把他们当做同类,而是视为一种可以随意消耗的畜牲。甚至就连盖一处普通的屋舍,都会为了祈祷稳固,宰杀年幼的奴隶,埋在屋舍四角的地基之下。”
“那么,如果我们随意地推广恐惧和迷信的话,吏目们,你们准备让谁来当奴隶呢?那些曾作奸犯科的人?那些曾和买活军作对的人?当奴隶一再消耗的时候,你们会不会想要一再地扩大奴隶的范畴呢?”
“而当你们稳固了自己巫觋的位置之后,你们还会让出这样的位置吗?你们能容许平民和奴隶来分享你们的权力吗?迷信的逻辑一定是敬拜神明的人能得到极高的报酬,你们准备让我这个神明如何来支付这些报酬呢?或许在几十年后,你们会发现所有巫觋都认可的结论:沉默的神明才是好神明,才能方便巫觋们攫取更多的权力。”
“自然了,你们会大谈特谈对我的忠心,而我也相信你们绝对没有这样的坏心眼,只是我更相信的是结构的稳定,凡是科学的结构必定稳定,人们会在无形间到达结构中自己所在的位置,即使这种结构有朝一日也会顺应科学迎来自己的崩溃。商的崩溃宣告了巫政合一的瓦解,但依旧在我们的历史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哪怕是现在,天人感应的‘天子’也可以视为是神明,所以由读书人组成的新‘巫觋’,对他最高的期望是垂拱而治,做一个沉默的神明。”
“人们只是在结构上做了小小的修正,增添了一定的流动性,这正是帝辛想做而没有做到的,经过无数的战乱和朝代兴替,权力在慢慢扩散,现在,因血缘而产生的贵族反而受到限制,平民中不断涌现了新的官员和巫觋,传说中的贤臣比干、微子如若看到这么多平民当上了官僚,还热情地歌颂他们的贤德,一定会气死的,这些官僚的出现,以及藩王被禁锢的现状,完全说明了血缘贵族,以及贵族出身的巫觋终究是完全输掉了这场战争。”
“但在买活军兴起之前,读书的门槛依旧很高,依旧是有产者的特权,只有有产者才能成为巫觋,无产者只能安于平民,随时沦落为奴隶,这便是我们如今的现状。而在买活军到来之前,正处于窘境的你们,无疑是这种结构中的牺牲者和受害者,你们最能看到这种结构的不公平之处,看到它不能持久之处。我在此慎重地提醒你们,不要陷入前人已经趟过的漩涡里,恐惧与迷信是一种落后的管理结构,它只能成为迫不得已时一种辅佐的治理手段,绝不可能成为时下的主流。你们都是我的活死人,而我的活死人彼此间完全平等,谁也不能窃取我的权力,凌驾在另一个活死人之上,任何滥用手段,想要成为我的巫觋的活死人,都将会面临最严峻的处罚。”
这是一段很短的导语,不过一千多字,徐子先却来回看了十几遍,依旧是百感交集,他有受到了冤屈的愤怒——读书人被评价为新‘巫觋’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有一丝困惑,在徐子先来看,买活军的吏目们能看懂以上叙述的恐怕百中无一,他不知道为何谢六姐会突然从殷商开始谈起,她的吏目们有多少读过史记,能够写下朝代表?占卜、贞问、巫觋……这些词他们真的都懂是什么意思吗?谢六姐为何如此肯定殷商是巫政合一?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凭据?商人竟曾如此残忍地大量使用活人祭祀?
他想要探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儒生,徐子先很想为自己的流派辩护,但这就要求他要对谢六姐的立论逻辑有相当的了解,他甚至渴望拜访谢六姐来一次‘当面论道’,这个在世活神仙对于神仙本身的认知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
但文章还没有看完,接下来的篇幅才是重点,在徐子先来看,这才是买活军的吏目们能看懂的文字。
“这是在历史,以及人文、政治角度所做的分析,以下篇幅则从科学角度进行分析——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要定义什么是科学。科学,反映的是不受人类意志、情绪、念头影响的客观道理。它发生时自然就会发生,不论人在场不在场,在乎不在乎。可以说科学与如今的‘心学’是完全的南辕北辙,心学讲究的是心外无物,而科学所讲究的则是‘无不可分析之物,无不可预测之物,受到限制的只有我们的知识与我们的能力’。”
“举例说明,太阳东升西落,这在迷信中是某种意志力的结果——因此便诞生了种种与太阳有关的神明传说,但以科学的解释来说,太阳东升西落不过是地球自转的表现,这与任何意志都无有关系。认为意志力可以不通过任何媒介影响物质,这就是典型的迷信,迷信无助于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只有助于提供给人类一种虚无的安全感,在迷信的世界里,所有的不可知,并非是因为人类的愚昧和无能,而是因为神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