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白色月光映出前方楼阁起伏高低的轮廓,像缠绵星空的琳琳循循的线条,交错出未知的人生。偶尔,有沉缓的微风拂过她的面容,竟带着南边湿暖的温度,替她吹开了眼前冬夜里的寒气。出了西院门,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方是主人居住的正堂。她行进的方向是赵匡胤的书房,在此前数月,她从未与他正式接触过,或许是隔着张令铎,或许是赵匡胤原配夫人贺氏的缘故。她一步一步走着,藏在狐皮袖笼里的手一点一点抓紧毛皮,静静感受着手心里微微的刺痒。
翘翘缓步踏上台阶,轻轻扬手掀起了门前厚重的棉布帘子,恰好望见赵匡胤正站在室内火盆前,就着炭火的光在读一册兵书。听见声响,他抬起头,见是翘翘,面上微微有些诧异,旋即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翘翘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男人,他站在那里那种骄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与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她曾在暗夜里细细盘算猜测着赵匡胤的心思,也想象过两人见面的场景,可当这个人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竟有了几分怯意。停了半晌,她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友善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迎上赵匡胤那双极大的眼睛、奕奕有神,衬着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臣服的须眉气概。她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动“色诱”的念头,这样男子,心胸又岂在追求女子的容颜上。
赵匡胤见翘翘默然无声,自己倒先笑了笑,在火盆边给她让出个位儿,温言道:“怎么走到门口反而胆怯了?进来暖暖吧。”
他语意中有些戏虐的暧昧,反而给了翘翘些许勇气,迎着他的目光,给自己寻了个位置,笑意嫣然:“倒不是怯了,只是自蒙玄帅搭救以来,还未曾与玄帅好好说过话,一时间之间,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赵匡胤默然。他知道翘翘必是有事要讲,但他对她的来意仍然有些捉摸不清,或者说对她这个人仍如迷雾般琢磨不透。停了一晌,他朗声笑道:“不用拘礼,我是个直性子,有任何事情,直说无妨。”
翘翘仿佛探知了他的疑虑,起身盈盈拜下,缓言道:“玄帅先受翘翘一拜,谢玄帅慈念,救翘翘于死地,再谢客居府上多日,多蒙照顾,大恩此生不敢忘。”赵匡胤蓦然地受了,手虚扶了一把,笑道:“如今你身体可康复了?”“已无大碍。”“嗯。”赵匡胤应了一声,思忖半晌,“接下来你作何打算?”这始终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却梗在喉间,不得发问。“翘翘无处可去。”她仿佛猜透了赵匡胤的心思,坦然直言。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赵匡胤淡淡地笑了笑,“为你寻个身份倒是不难,”他目光浅浅地留在翘翘脸上,接着道,“替你寻个富贵夫家更是容易,不知姑娘是否仍想留在汴梁?”他这般问,显然是早已替她想过出路了。翘翘摇了摇头,清晰快速地说到:“那便请玄帅替翘翘寻个身份,并将翘翘留在府中。”她暗暗攥了攥拳头,目光灼灼,语气是十二分的坚决,“改头换面,另嫁他人,兴许是一个青楼女子最好的归宿。然而对我来说,我不愿走进这样的人生。永乐楼无端失火,我被弃于墓穴之中,负我之人、欺我之人尚享富贵,我又怎能低眉顺目苟求后半生的安乐。”赵匡胤皱了皱眉,诧异道:“你想报仇?”“是。”“你可知道我与张令铎有同袍之谊,留你在府中多有不便。”“知道。但我却是助力玄帅最好的人选。”
赵匡胤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看着翘翘,道:“助我什么?”
翘翘的声音如秋水沉沉,笼在一屋之内,不泻半分:“玄帅才干卓越,出可将,入可相,是国柱之才,却甘居军使一职,统领黑衣军。夜间从事些不见天日之事,不能在四疆杀敌立勋。翘翘妄自揣度,或许是因家中之累。朝中惯例,但凡武将出征,家眷皆要入宫候命。名则恩赏,实则为质。玄帅与夫人情深义重,自然不忍见夫人以病体周旋于诡秘宫墙之中,诸多牵挂,所以宁可放弃在外方建功立业,宁可固守汴梁城中。玄帅高义深厚,然则长此以往,不利大事,玄帅若是有心,翘翘愿替夫人为质,留守京城,已绝忧虑。
火盆中的炭火明暗交替,往外喷涌着热浪,翘翘跪在旁边,只觉得脸颊滚烫,湿腻腻地沁出了一层汗。赵匡胤蹲了下来,目光只在咫尺之间,声音低沉的有些可怕,“你怎知我不是安乐家中、无意功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