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浑身剧痛,五感混沌,爬不起来了。他竭力缩回右手,灰暗的眼前终于出现一点颜色,是他戴在次指上的红玉指环,去年生辰时燕颂亲手打给他的,上面刻着一对雕花春燕。 燕冬茫然地咬住指环,含糊不清地哭喃道:“哥哥救我……” 沉缓的跺地声自身后迫塞而来,紧接着小腿被什么踩了一下,好似在试探他的死活。燕冬鼻翼翕动,哽咽喘息,却怎么都爬不动,下一瞬,小腿被尖利的兽齿撕裂—— “啊!” 燕冬猛地坐起,喘息不止。 “公子?!”守夜的来不及穿鞋,抓起夜灯穿过月洞门博古架,“您怎么了?” 燕冬没说话,常青青心里急,斗胆提灯一照——夜灯朦胧,那双琥珀眼泪水涟涟,混杂着淋漓冷汗,整张脸像被浸湿揉烂的白布,散发着惊恐迷茫的气味。 常青青心里一跳,提灯的手抖了抖,烛光一线,在燕冬苍白的脸上折出斑驳胧光,卷长湿润的羽睫颤了颤,怔怔地看向他。 “外面……”喉口好似糊了血,燕冬使劲吞咽了一下,“下雪了吗?” “约莫半个时辰前开始下的,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稍晚,这都冬月下旬了。”常青青掖好被子,关心道,“冷不冷?” 燕冬摇头,想了想又问:“傍晚我睡着后,那俩有来找我吗?” “您三位真是心有灵犀!鱼二公子让人来传了话,说过几日天气好些,就请您上程庄跑马,侯三公子新编了串彩穗铜钱,就等着您去百步穿杨了。但今夜下雪了,不知哪天才会停……公子?” 燕冬攥紧锦被,胸口起伏,指骨因为用力突出,常青青看得惊心吊胆,忙道:“我去叫胡大夫来好不好?” 燕冬的目光掠过常青青担忧的脸,落在对窗,雪月交映,亮如白昼。 “青青,我想看雪。”他说。 “欸。”常青青将夜灯挂在床前的花梨莲花灯架上,拿裘衣把燕冬裹严实,转身去开了一扇窗。 雪落云起,飞花入户。 廊外的细竹落得满身碎琼,一旁吊垂下来的两枝红山茶艳丽绚烂,开得正好。只是雪夜风大,摧折了一朵小的,它落在雪竹上,颤栗难安,摇摇欲坠。 “大哥,”燕冬惶惶不安,“你什么时候回来?” 风雪摧迫,红花被卷入雪中,几经飞旋隐入雪夜,茫茫不知归处。 * 夜色凄冷,点点杨花,冷白修洁的手伸出菱格半窗,接住了从墙头坠落的红山茶。 风雪打湿了平整熨帖的天缥色宽袖,向来喜净的大人将山茶轻拢入掌心,以指相覆,不紧不慢地收了回来——原来大人也是惜花之人。绯袍官员在心中默记了一笔,寻思年节将至,要不要搜罗一株好山茶孝敬上去? “大人,”审刑院的人入内禀报,“人抓到了。” 粗布棉袍、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被押了进来,不等人说,这人“砰”地跪地磕头,“世子——” “大人奉旨办差,改唤官称!”绯袍官员喝止。 陈臻一哆嗦,立刻唤了声“燕大人”。 “陈知州,敢做不敢认啊,”绯袍官员用刀柄敲了敲陈臻的脸,啪啪响,“咱们从黔州跑到你这儿来,一路累得很。你倒好,跑到狗洞里窝着,害咱们好找不说,你也不嫌掉价!” “任主簿说笑了,作死和怕死也不冲突,不冲突。”陈臻向燕颂哐哐磕头,额颅剧痛也不敢停,“但下官已然知错了,求燕大人饶命!” “侵吞公款,聚敛私财,谋财害命,畏罪潜逃——陈知州功迹卓著,我是慕名而来。”燕颂勾了下花瓣,触感丝滑柔腻,像少年的脸颊。他便笑了笑,“年底了,陈知州算是帮了咱们院里的忙。” “可不是?这个口子顺路抓住您这条肥鱼,兄弟们今年得的冬赐都能多些,就是可惜了,”任麒一嘬牙花子,很无奈,“陈知州步子迈得太大,和黔州那位也能并称‘知州双煞’了,老百姓都盼着您死,咱们也救不了你。” “下官知错了,真的知错了!”陈臻嘶声哀求,“谁人不知大人深得圣恩,乃天子亲臣!您主事刑部和审刑院,又在玉堂行走,只要您说一句话,陛下定然愿意斟酌!” 燕颂生得高,陈臻跪得矮,他要竭力才能仰视对方,那张形容狼狈的肥厚面庞一挤一凑,谄媚的油水哀哀地淌了下来。 任麒睨了眼陈臻脏污的膝头,它们距那双不染尘土的掐金竹叶纹白靴相距两丈开外,沾不着啊。 “大人,求您迂尊为下官说句话,下官愿奉上全部家财,唯您马首是瞻!对了,听说五殿下和小公子亲——” 燕颂突然垂眼看来,陈臻喉头一哽,谄笑僵在了脸上。 太妙了,竟敢攀扯燕小公子,任麒收敛神情,在心里给姓陈的点了根蜡。 “事到如今,还在和我叫价。”燕颂淡淡地看了陈臻一眼,一言而定,“用你最值钱的消息换一条好走的死路,没有比这更好的价了。” 陈臻喉口颤动,也许有人不惧口舌锋锐,但三年前尚在刑部任职的他曾亲眼领教燕颂的血腥手段。 彼时燕颂十九,刚从礼部调迁至刑部,便在狱司里招待了围杀重伤自己的幕后主使。他拿着把剔骨小刀将对方的手臂削成了半面骨架,又穿针引线,仔细地将剥落的皮□□到犯人的脸上,直至犯人剧痛窒息而死。 燕颂神情认真,姿仪雅正,美其名曰“近来想绣个荷包,就地取材练练”,陈臻却记得刑房外气息压抑,许多狱司老人捂嘴吐了一身。 这是京城里最惊才绝艳、风神秀异的世家子,也是如今朝堂最心狠手辣、炙手可热的活阎王。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 陈臻瘫倒在地,那点最后的心力突然崩散得干干净。 冬夜冱寒,风呼呼地乱打,反而衬得这州府堂院静悄悄的。屋内外没人说话,审刑院的人握刀静立,像虎视眈眈的鬼刹。 陈臻后背瘆凉,强撑着神智,“我……我说。” 潞州近来流言暗涌,他知道燕颂一行人想确认的消息是什么。 “月初,有人潜入潞州,意图抓走丰和村风家的三个村民。风家母子三人里,只有二子风宋侥幸逃走。后来下官抓到了那一拨人中的两人,从他们口中拷问出了一个秘密……”陈臻吞咽唾沫,哑声道,“一个会震惊朝堂的秘密。” 燕颂撩拨花蕊,指尖冰凉,是雪珠,又像冷下来的泪珠。他指尖一蜷,越发心不在焉。 “风宋原名宋风眠,其父是罪臣宋隆的管家,母亲是潜邸明夫人的贴身侍女。先帝时,宋家因废太子之事遭受牵连,亲族立斩,嫡系受戮。”陈臻缓了缓,“宋家出事正撞上潜邸明夫人生产,明夫人得知消息,受惊晕厥,一尸两命——此事竟然不真,虽其中缘故不详,但明夫人之子尚在人间。” 屋中气氛稍凝。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