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女孩,原本我是打算有些可以入选女官留在太后身边的。”梁道玄为自己的选择做解释,可惜最终解释权似乎不在他手中。
“你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们的家人不会。”柯云璧说道。
梁道玄不是不明白,此刻朝廷的权力天平正在发生倾斜,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他和妹妹所代表的皇权旗帜下,这时候最好的结盟方式,自然是姻亲,可他总觉得自己的小外甥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是不该被这样计算入成人世界的肮脏勾当的。
“圣上已经很快就不是孩子了。”
柯云璧用语言给了丈夫当头一棒。
梁道玄沉默了许久,才道:“所以之前,你对我说,要不要减少让盈儿入宫?”
“外头许多人都在说,你这样频繁安排女儿入宫伴驾,意欲何为,昭然若揭。”柯云璧略饮了些杯盏里的残酒,看向丈夫,“我知道,盈儿才四岁,可是在旁人眼中,即便四岁的女孩,也是你的女儿,自古外戚之女亲上加亲者不胜枚举,而我一点也不希望咱们的女儿成为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梁九盈就坐在自己的姑姑也就是当今太后梁珞迦的手边,兴致勃勃听着表哥小皇帝姜霖在和郑侍郎的外孙女说笑,时不时去拿面前桌上色香各异的精致糕饼放在口中,梁珞迦极其疼爱兄长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几乎都是揽在怀中的姿势,参云乖巧,九盈顽皮,今日御前又多有同龄孩童来来回回,虽到了平常该入睡的时辰,可二人兴致很高,时不时笑闹两句,御驾所在,尽是欢乐。
但梁道玄的心却悄然沉落。
“作为父亲,我不希望女儿入似海深宫,作为舅舅,我不希望外甥少一至亲。”梁道玄轻声的叹息也只有柯云璧听得到,“今日这层意思如此昭然若揭,不知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意味,霖儿离成婚越近,就是离亲政越近,朝堂上下莫不为此翻动,此时我能为之,皆已为矣,后事如何,实在无法再多左右。”
柯云璧柔软温热的手在这时覆到了梁道玄的手背上。
“你素日喜爱花木,那我问你,但凡奇花异草,种子播传延续荫蔽总是各有其能,但这些花草母株,能尽最大可能为自己的种子做尽全部应做之事,可当种子离苞别萼,之后如何,或随风去,或随水流,或有鸟兽携走,如此这般,母株又能望到几时?既然已都决断,该顺其自然时,就要顺其自然。”
梁道玄在桌案下反握住柯云璧的手,舒心一笑:“道理是道理,可要我从旁观之却不能左右,实在太折磨了。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来日暂且短长不论,总归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与霖儿都能将路走得更远,再望也望不到头的时候,也是他们即将独自前行之日。”
“那时,你想不放手也不行了。”
柯云璧笑道。
梁道玄本也是含了浓情之笑,可当看见徐照白领着自家子辈孙辈上前去向太后请安,他的笑容陡然消失,握力徒增,柯云璧手疼之余不免惊讶,只听丈夫肃容冷声道:“别的都可以放一放,可要是盈儿来日看上这样货色的男人,那我就算从坟里爬出来,也要阻止!”
柯云璧心想你女儿现在正处于谁给她好吃的谁就是好男人的四岁阶段,无奈道:“将来你我同衾同穴,我还是想死的安静些,这样,你还是别折腾我了,都变成死人作鬼,也别往外爬,托梦给你女儿,我看更好。”
第119章 新声代起
“今日所读, 乃是太宗晚年实录,陛下修习先祖实录,也已有三年,今日不如换个方式, 你我师生以思飞而替坐论, 陛下以为如何?”
夏日午后, 热意侵染,难免使人厌读困倦。十六岁的姜霖在度过了几年的读书时光后,在继位后第十五年的夏天, 又来到了行宫避暑,却躲不开课业。
今日授业,乃是徐照白独课,伴读们也都不在, 他一个人实在沉寂, 想要瞌睡, 但也不敢过于冒失, 只看着眼前徐师傅雪白的胡须和鬓角所掩盖的平静面容,强撑起精神来,努力挺直脊背道:“朕听凭徐师傅教诲。”
徐照白对小皇帝的疲态视若无睹,笑道:“太宗伟业, 彪炳千秋,承继太祖之宏达,启照后世之祥康,但实录却在太宗晚年所录, 太宗自伤私臣而语,以为‘自乱方寸’,陛下以为该当何解?”
“自古帝王, 雄才伟略者,不免常抒罪己,此乃心怀天下方知其重之惴惴,为帝王,当慎思慎行,一言而倾万民,未尝不有也,于是更应自省自愧,太宗所为,当如是。”
姜霖说完后稍稍出了口气,他牢记舅舅的提点,徐师傅的单独授课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问题要多斟酌,言语要多咀嚼,脱口而出的话,要看起来像脱口而出,不能是真正脱口而出。
舅舅的话自然绝不会有错。
姜霖等待徐师傅对自己中规中矩的回答作出评价,然而他等来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徐师傅,朕有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指教。”
尊师是帝王应做的表率,姜霖肺腑恳切,一点也没有跋扈的倨傲,更不像这个年纪少年郎常常将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天横贵胄的自尊挂在显而易见的表情之上,平和谦雅,加之他养猫极为肖似母亲,翩翩君子更胜芝兰。
徐照白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之见,甚为普观,以此问而举于读书之庭,十有八九,皆做此答。”
“芸芸之答,让师傅失望了。”姜霖谦歉道。
“臣所思倒不是如此,而是陛下并非芸芸,当有一览众山小之观,方才不负太后砥砺。”
徐照白搬出了太后,就算午后倦意甚浓,姜霖也不敢再漫不经心,挺直少年人的脊背:“朕恳请师傅赐教。”
“臣不敢当。”徐照白虽是臣子,但为帝师,于授道座堂内,可以不向皇帝行臣应尽之礼,然而他却兢兢业业,不越雷池一步,恪守臣工之本,缓缓躬身,再慢语作答,“太宗之语所伤,无非乃是晚年偏宠幼子,险致使父子离心而君臣离德,动摇基业,可见一时之私,于帝王而言,绝非微末。”
“徐师傅的意思是,帝王无私事,当以此为戒?”
姜霖聪颖,颇有其舅家风范,徐照白并未点头,言语却多有肯意:“能思及大略,思陛下之慧察。”
见微知著的本事是舅舅早就教过自己的,姜霖立即明白徐照白所言绝不单单只是一次简单的太宗实录授课,这背后代表着徐照白隐藏的谏言。
隐晦的明智是一种帝王的素颜,自己的舅舅如是说。
姜霖想得清楚,问得却刻意试探模糊:“这些日子,朕心头也有些顾虑和迷惘,今日听闻徐师傅教诲,忽有些触及,课还望能深问一二,以求师傅解惑。”
“陛下请言,臣必知无不言。”
“前几日,母后和臣僚均提及朕大婚一事,朕知年岁至此,当及家柱国,可是……今日听了徐师傅的话,若是这次大婚不能妥善,岂不致使朝局纷乱?”
姜霖故意夸大的试探并未让徐照白有任何的不安,看着自己心深似海的老师只是微微一笑,姜霖更觉得舅舅所言极是:跟着这位老师要学的从来不止有知识,还有处事应变之能。
“陛下所慎,也是应当,然而陛下有太后操持大婚之事,必然不会因此失当。”
徐照白的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姜霖有些气馁,但还是不甘心,又道:“话虽如此,母后辛劳,朕总有愧意,前些日子暑气暴盛,母后卧病,朕深感彷惶,虽日夜请安亲自奉药,仍觉不足,再要母后殚精竭虑,岂不不孝?不若……朕下一道旨意,请百官议一议大婚之事当如何操办,可善?”
这话倒是让徐照白微微一怔,可迟疑只是转瞬一逝,很快,他便蕴了温和的仁爱笑意,恭敬道:“陛下纯孝,且兼听则明,乃是我朝之福。”
姜霖知道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婚,以及大婚的人选,此时无论朝堂内外,都是波澜暗涌,而且大婚就意味着亲政,权柄归属自己,母后和舅舅是早就盼了又盼,铺路多年,正是为自己能全权君临万方,然而旁人……就未必如此纯心若此了。
“其实要是朕说,再晚两年大婚也是不急的,没有合适的国母人选,那便等就好了,何必如此要人人都跟着着急上火?”
谈到此事,姜霖换了略带孩子气的口吻抱怨,似是烦闷,又似是不舍此时仍旧算得上闲适的帝王生活,他含笑看向徐照白,又道:“前些日子,梅相入朝,也同朕说大婚不应急于一时,择后当如择相,内朝稳固,四海方平,朕觉着也是这个道理,徐师傅以为呢?”
仿佛幼稚的言语,却让徐照白陡然警觉,他或许意识到眼前的学生更是那位心深似海国舅爷的得意门生兼至爱之亲,须臾即答:“梅宰执之顾虑,多从长远计,陛下当听,然而此事终究是国之大计,臣一人如何足断,还应博听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