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师的话,学生以为,陛下心性还是有些顽幼,除去长公主,陛下无有手足,略显孤寂,故而与外戚表亲亲近,只是玩闹太多,不宜轻忽。好在伴读即将尽数入宫,有同龄人为伴,陛下也会更加稳重识人。”
徐照白的回答显然让梅砚山满意,他点点头,重新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这孩子如果像先帝,当真是省心,如若不是,也最好别像……”言及此处,他却顿住,室内寂静如初,但徐照白却清楚,师父没说出的是谁。
他缓缓松弛着手指,颔首称是。
……
这些日子宫中最新开学的,不是皇帝的书斋,而是太后的内书房。
各家女子入宫后,玩也玩过,转也转过,每日陪伴太后也习惯了梁珞迦的作息,那么就该记得最初入宫的目的,开始读书学习实录了。
起初,梁珞迦不想遭外人诟病,先选了实录里讲究后妃之德的部分,宣讲两日,还让每人交了一份心得,确保基调无误,这才正式讲读实录。
这些女孩都在家中读过书,寻常陈词滥调并不能让她们觉得趣味盎然,多少有些兴致缺缺,好在换过话题,各个又都活跃起来。
内书房的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就是那位向琬向小姐,梁珞迦还是有些不好猜透。
此女内秀少言,多听而不表,可写出的文章,却是有几分心胸文采,读来虽谈不上赞不绝口,但也当论眼前一亮,最主要的是,她似乎并不大在意这次甄选,只是应景的来,应景的听,不与其他女子交好,也不拿任何问题来请太后作答。
因内外有别,平常这些内书房女子读书的时日,都和朝礼之日错开,避免中朝太多内外不别。
这日,洛王姜熙是政事堂来送政务并负责请示的,此时梁珞迦正在读女孩子们昨日上交的课业文章,洛王说完正事,迫不及待便问:“太后慧眼如炬,这些时日相处,觉得向琬此女如何?可堪为臣妇?”
姜熙总是这样直截了当,似乎是不乐于弯弯绕绕,也拿出一份家中小叔尊敬长嫂意见的敬重在里头。
“向小姐秀外慧中淑性茂质,哀家也十分喜爱。”
其实梁珞迦根本没和向琬说过话,而且她也巧妙避开了洛王姜熙的第二个问题。
姜熙就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喜滋滋笑,复又哀叹:“臣弟当真不知,此般女子,世间稀有,为何梅宰执却不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太后,如若太后觉得向氏可堪,请为臣弟做一回主吧!”
第118章 凡圣不二(三)
“你蒙混过去了?”
“除了蒙混, 我没别的法子,总不好当下做主赐婚或是一句断然回绝,前者冒失,恐不能衡稳朝局, 后者轻率, 离心之言怎能露于人听?”
妹妹从来心有轻重, 听她讲今日洛王姜熙的急切举动,梁道玄本是不安,如今放下心来, 却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小子发什么疯,不是早就说好,待避暑回宫后,依据伴读学间的情形, 再论再议, 他这一出, 好像咱们是破坏人家牛郎织女天造地设的混账, 不开眼的。”
梁珞迦闻听此言,不禁莞尔:“天家的神仙眷侣,当真有这么回事么?我可不信。”
“信与不信,人家情投意合之名众□□传, 成与不成,总有人要扮作蜚短流长里的恶人,大家都爱听这个。”梁道玄靠入座椅里颓然长叹,“这还是我在辛公公故事里总结出的。”
“这事让我来拖着, 左不过洛王着急,都是为了想在过两日大暑的凉台清夏宴上能有百官公卿作见证,由我下旨, 这事是断然不行的,那日原本你我打算以宴为名,庆贺皇帝读书从事表彰忠敬致学之家,一码归一码,不能主次不分。这件事我们酝酿已久,由此结善从众,为皇帝积蓄得力之辅,若无动静,之前那些声响也显得是虚张声势了。”
在这点上,梁珞迦非常坚持。
梁道玄也以为妹妹的考量十分正确,总之现在他手头又有了徐照白的路子,一时天平倾斜,也不急于立即做出判断。
哎,果然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凉台清夏宴是行宫避暑时例行的君臣和乐夜宴,不同于中秋夜宴浓厚的政治意味,清夏宴顾名思义乃是为同乐消夏所庆,所有至行宫的文武百官公卿世家,均可与家人同至行宫的月露清凉台上,伴驾庆饮,与此同时,还会有一系列围绕君臣行乐的活动,赋诗投壶,书乐作伴,赏心乐事不胜枚举,总之,这是个拉进君臣关系,促进朝野和睦的聚会,梁道玄和梁珞迦自然是不想聚会上笼罩过于浓郁的紧张氛围。
说是如此,然而宫廷盛宴,怎会没有利益牵绊和权势纠葛?与其让下面自由发挥,不如二人为此次宴会的大方向定调,也更好把握局势走向。
本次避暑清夏宴,在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成了庆贺皇帝即将开辟宫读,与新伴读喜迎开学的一次欢聚,自然家中有子嗣选为伴读的人家,就可以在宴会上坐得靠近天子近一些,拉进距离,增进关系,同时也是为小皇帝培养拥簇从娃娃抓起。
这是梁道玄的良苦用心,一来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上佳选择,二来他也不希望小外甥立即投入到无止境的权力汪洋中——尽管这汪洋环绕着他,却也可以徜徉一下,再说其他。所以,让小外甥先熟悉熟悉未来的同学,拉进关系,了解彼此,建立未来亲厚的基础,让他感情上先于利益接受。
连梁珞迦听了都忍不住感叹,就算是小皇帝亲爹先帝活着,都未必能考虑的这么周全。
……
月露清凉台建于承月宫前,是太宗皇帝专为宴饮所建,一共三阶平台,开阔宏伟,雕栏画栋,不可不谓国力强盛之显见。最上层乃是皇帝太后与宫中贵人所列席之处,梁道玄和姜熙作为为数不多的亲贵和外戚,从来都是伴驾至近,亲厚异常,这次也不例外。
二层则是公卿中开国列封者和朝中重臣所在,这次梁道玄安排家中有子弟伴驾入选的家庭也坐于此间,以示亲厚。
其余人等,居坐三层。
如此层累,皎月高悬,丝竹自台侧甬道上不断飘来,庭燎如星辰遍及四周,杯觥交杂,言笑晏晏,最让人心神皆悦的则是有许多孩童稚嫩天然的笑声断断续续,犹如天籁——至少对梁道玄来说如此。
经过利益的交换和杀戮的阴霾,在一次众人聚集之地,他竟有种诡异的松弛感,或许是父亲精神状态的感染,梁家兄妹也今日也格外快活,好在今日有话在前,顾尊上且同乐,只要恪守宫中与帝王宴饮的基本礼数,其余欢乐,君臣同享。于是几家心思活络的人都带着要么是在太后梁珞迦身边读书的女儿,要么是已入选伴读的儿子,纷纷上前敬请陛下赏光,姜霖还没到可以沾酒的年纪,就敬奉一盏宫中夏日消暑常用的红荔紫苏饮,适宜且不失礼数。
“你发现了没?”
柯云璧一句话,拉回梁道玄奔逸的思维,他正瞧着户部的郑侍郎领着孙子和外孙女一并拜见皇帝太后,今日郑侍郎风光无限,因他这两个孙辈一个在太后身边,一个则入选宫学,人皆赞颂他家诗礼丰殷家学有序,连太后也为此特有赏赐恩典,此时正是他家在谢恩。
“发现什么了?”梁道玄低声问道。
“今日带到太后面前来的姑娘,都是和圣上差不多岁数的。”柯云璧意味深长看过去,只见郑侍郎的外孙女年方十一岁,仍是稚龄可爱的雪玉乖巧模样,笑起来酒窝绽放,而小皇帝姜霖正在太后的笑谈引荐下,接受自己未来的伴读和这位女孩一一礼敬之意,似乎小皇帝对这个可爱女孩的兴趣大于那位已十五岁的伴读兄长,不断传来笑声阵阵。
梁道玄一颗心咯噔一声,来回乱跳。
“你是说他们想借着太后身边伴随凤驾,近水楼台先得月,亲近霖儿,然后博得好感,以得圣意垂青?”梁道玄忽然开始了焦虑。
“其实,我觉得太后最开始是明白的,但好像只有你没意识到。”柯云璧叹息摇头,似乎在感叹丈夫的智商只够往一个方向上用。
“但霖儿还是孩子啊!”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他从来没有过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现实意味。
“太宗十五岁大婚,威宗十六岁于成亲受封前往封地,先帝早年也是十七岁就得了恩典奉旨成婚。”柯云璧平静地陈述真相,“你以为人人都像咱们一样,还得我等你个五六年?”
梁道玄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