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 一里,十里,百里,暮色四合时望见平恩县城模糊的轮廓,赵奇筋疲力尽,放慢速度。来时王焕交代过,先去平恩、清漳报信,最后去找王崇义。若论距离,其实王崇义的驻地最近,为甚如此安排? 回头一望,突围时跟出来的一百多人眼下只剩下二三十个,这一路上几番遭遇洺州兵截杀,能剩下这些人,已是艰难。赵奇勒马停住:“弟兄们加把劲儿,马上就……” “到”字还没出口,肩膀上一疼,早中了一箭,赵奇摔下马背,但见半空中如同飞蝗,无数弩箭从道边长草里激射而出,扑通,扑通!牙兵们一个个倒地身死,赵奇伏在尸体下,听见箭声渐渐停住,有人走来收拾,低低的语声:“左司马有令,一个活口也不留。” 左司马,王崇义?赵奇又惊又怒,只装作尸首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突然一凉,早被人用刀逼住:“这里有个活口!” 嗒嗒,黑暗中长靴的声音,赵奇极力抬头,看见白袍黑甲金腰牌,正是王崇义亲兵的装束,冷冷看他一眼:“绑了,带走。” *** 一天,两天,眨眼已是赵奇突围的第五天,援军还没有来,城墙外密密麻麻,围城的洺州军似乎又增加不少,王焕再沉不住气。 整整五天,哪怕是远在魏州的王全兴也该收到消息,没有援军,那么,就只能是,这些人不打算来救。一个怕是投靠了新主子,一个只怕是想父死子继。虎落平阳,竟被这帮猪狗欺辱!“传令,”束好护心甲,“集合!” 没人救,他自己杀出去,区区一个裴恕,还拦不住他。 “阿耶是要弃城吗?那么阿娘呢?”王十六慢慢走来,双手捧着郑嘉的灵位。围城这么久,裴恕显然不准备让王焕跑掉,那么她,就要帮他做到,“上次洺州反攻,阿耶丢下阿娘的遗体自己跑了,这次又要丢下吗?上次黄靖没有动阿娘,这次阿耶再跑,娘的遗体还保得住吗?” 天光昏暗,罩着他阴晴不定的脸,王十六看着他,他劈手夺过灵位:“只要你耶耶还活着,谁也不敢动你娘。” “是么?”王十六冷笑一声,“那么阿娘,又是怎么死的?” “你!”王焕气急败坏,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王十六反而凑上去:“你打吧,打死了我,正好陪着阿娘,反正你从来只顾着自己!” 呜呜咽咽,城墙外起了号角,王十六回头,裴恕站在城下,萧萧肃肃,随风鼓荡的衣袍:“王焕接旨。河朔天寒,陛下体恤都知辛劳,特赐锦袍寒衣。” 第15章 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光照不进幽长的门道,一人一骑慢慢走来,是王焕,不带亲兵,不佩兵刃,只是独自一个。裴恕遥遥颔首:“王都知。” 门道内,王焕抬眼向外,洺州大军都退在远处,城门前只有裴恕一个,捧着圣旨,黄绢底子上隐约闪烁的云纹。皇帝亲赐,这个台阶,给的不能算不大。裴恕种种把戏,到最后,还不是要跟他谈和。一跃跳下马来:“裴使节。” 城楼上下,魏博兵与洺州兵的甲光遥遥相映,王十六从城门里,隔着长长的距离,望着裴恕。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眉眼,依旧是从容沉稳的神色,这么多天的杀戮与血腥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如山岳,如磐石,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再不会变,再不会失去的妄念。 悠长庄严,他诵读诏书的调子:“……王焕镇守河朔,天寒风高,赐锦袍寒衣一领,以嘉忠勇。” “陛下对臣的隆恩,臣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激动颤抖,王焕跪地接诏的语声。 “都知请起。”锦袍展开,流光璀璨,裴恕亲手为王焕披上,“圣旨我已送到,都知军务繁忙,不叨扰了,告辞。” 他转身要走,王焕一把拉住:“我知道这恩典少不了裴老弟替我美言,要说这军务嘛,忙也忙得,不忙也成,这几天裴老弟军务也是忙得很,难得今天都有空,我请裴老弟喝一杯,咱们好好聊聊。” 裴恕停步:“都知想聊什么?” “那要看裴老弟想聊什么了,”王焕笑起来,“不过我是个直性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裴老弟还是一口咬定上次的条件,那我也只能请裴老弟喝喝酒聊聊闲天,别的可就免谈了。” “时移世易,自然不能拘泥不化。”裴恕话锋一转,“前日军中抓到一个闯营的,都知看看是否认识。” 士兵带上来一人,王十六低呼一声:“青奴!” 是周青。她一直算着时间,两三天前周青就该回来了,洺水围城进不去,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寻个去处以观其变,但周青不会,他忠心耿耿,一定会想尽办法进城找她。这几天她一直悬着心,还好,周青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飞跑着上前去迎,听见王焕在笑:“是我家十六的侍卫,前几天打发他回魏州办事去了,这没用的东西,怎么闯去你那里了。” 心里如明镜一般,御赐锦袍也好,周青也好,都是裴恕给他的台阶,这次是认真要和谈了,正好,眼下这局面,他也不想打。 王十六跑到近前,带着哀恳,看向裴恕:“郎君,他是我的侍卫,他并非有意冒犯,能不能放了他?” 裴恕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急切,她是真心实意,关切这小小的侍卫。让他突然有些领悟,她对其他人冷漠甚至恶毒,但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却可以不在意身份,不计较得失,全心全意相待。“可以。” 士兵打开枷锁,王十六急急上前扶住,抬眼,对上裴恕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同于以往的冷淡疏离,这目光带着点探究,甚至是善意,让她一刹那想起薛临。 那时候,她刚满了十岁,山居苦闷,偶尔也会想要下山走走看看,薛临便把自己的贴身侍卫周青给了他,薛临说:“十六,以后青奴就是你的人,他会护你周全。” “娘子,”耳边嘶哑的语声,是周青,“我没事,莫担心。” 他没有受伤,衣服也是干净整洁,他这几天在洺州军里,没有被虐待。眼梢热着,王十六默默向裴恕行礼道谢。从前,是薛临把周青给了她,眼下,是裴恕,把周青还给她了。 过去与现在,眼前人与心中人,纠缠着重叠,王十六扶着周青慢慢向城中走去,身后传来王焕朗朗的语声:“来人,搭台备宴,我与裴老弟今天痛快喝一场!” 这次,是真正要和谈了吧。王十六慢慢穿过洺水城幽暗的门道,墙壁上大片大片阴暗的红色,是没来得及清洗的血,引来了苍蝇,嘤嘤嗡嗡,往盘旋复。 两刻钟后。 “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洺水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