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车轮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从外面传来,裴恕转开目光,看着车壁上连绵不到头的对鹤花纹。 这些天刻意不去想, 但那些痛苦从不曾消失,夜来乱梦,也常常在她纵身一跃中惊醒。 他该恨她的,他原本的人生全都被她打乱,连他自己,也变成自己都觉陌生的模样。 “裴恕,”听见她喑哑低缓的语声,“对不起。” 裴恕起身开门,不等车子停住,一跃而下。 王十六伸手想抓,没抓住,他的衣襟在她手里一划,脱出了掌控。 车门没关,窗户也开着,王十六看见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跑到队伍前面去了。 他对那件事,显然耿耿于怀。她不该这么任性,一直要提,她该好好哄他,让他放松警惕,可她不能不提,她自己心里,也一直不曾过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王十六沉默地看着。他很在意她,但这种在意跟薛临的完全不同,薛临有无尽的耐心,不管她做什么都会包容,但他会跟她争执,会想要改变她,他们势均力敌,针锋相对,他们总是很难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 他跟薛临是如此不同,她从今往后,再不会觉得他们相似了。 裴恕催马飞奔,冲出队伍,冲向前方的大道。侍卫们连忙加快速度来赶,裴恕不曾回头,单手控缰,另只手扬起,在空中一顿。 后面的车马声慢慢又远了,侍卫们看懂了他的命令,没有再紧跟着,裴恕独自向前飞驰。 这些天不肯想,但不知不觉,也想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她不爱他,她寻死会给他带来多少影响,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她只想赌一把,赌输了,她和薛临一起死,赌赢了,她和薛临团聚。 孩子似的纯粹,残忍。他一生谋划人心,结果到了自己,却不可控制的,将真心全付于他人。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他不需要她的道歉,这个道歉,只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挫败。 但从今往后,他也许不会再那么频繁的,从噩梦中惊醒了吧。 入夜时分,队伍在驿站投宿,王十六跟在裴恕身后,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 和早晨一样,他们分到的是驿站中间靠后,最宽敞安静的上等院子。裴恕地位尊崇,想来所有驿站都会这么安排。 除了裴恕自己的侍卫,还有驿站的守卫,吏员,甚至仆役们也都是分到这里的最多,来来往往,人就没有断过。 这种情形,她不可能逃得掉。她得想个法子,不要再住驿站。 晚食用毕,银霜炭烧得正旺,屋角一炉沉香,浑厚绵长的气味,王十六洗漱完拆了发髻,回头,裴恕还在外间坐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让她心里不觉有些紧张,握紧了梳子:“你也早些回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裴恕慢慢走近,拿过梳子,替她梳着厚密的长发:“我今晚睡这里。” 王十六心头一跳,脱口说道:“不行!” 裴恕从镜子里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梳子慢慢梳篦着头发,轻轻按压头皮,原本是解乏放松的,王十六此时却紧张极了,想方设法拒绝着:“睡这里不合适,传出去对你的官声不好。” 不好吗?从前她怎么从不曾想起过这些,一此两次,苦苦纠缠。如今有了薛临,她就知道这样不好了。裴恕垂目:“我能到今日,凭的也不是虚名。” 他梳完了,吹熄了灯。 屋里陷入黑暗,他的柏子香气突然一下浓到极致,身子一轻,他抱起她,放在了床上。 王十六本能地挣扎,裴恕压制住,替她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好:“睡吧。” 她裹着被子,立刻便缩到了最里面,裴恕顿了顿,从前两度亲近,都是她主动,如今有了薛临,她防着他,如同洪水猛兽了。但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只要他稍稍松懈,她肯定会趁机逃走,去找薛临。 脱掉靴子,挨着她侧身躺下,隔着被子,手搭在她的腰间。 王十六浑身都僵硬了,被子在中间,隔断着他们两个,他的呼吸拂在她颈窝里,怪异的痒。从前她并不怕他,她这辈子还没怕过谁,但这些天对他却有些莫名的惧怕,也许是因为歉疚,也许是因为,他变得太多。 一动也不敢动,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原有的姿势躺着,呼吸绵长,很快安静了下来。 是睡着了,还是在暗中窥视?王十六猜不出,二更的刁斗悠悠荡荡响起,王十六悄悄伸手向他眼前晃了晃,他一动也不曾动,她意识到不曾盖被子,只是这么合衣躺着,下意识地从床里拽了床被子想要替他盖住,身子一动,他立刻搂紧了,又让她动弹不得。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睡着?王十六闭着眼,大冷的天,却被他搂着,捂出一身薄汗。他好像很怕她离开,无论是死掉,还是跑掉。他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她,他跟薛临完全不一样。 和薛临之间,是她依赖薛临,需要薛临,和他之间,却是他需要她。 她还从不曾,被人如此强烈的需要过。 思绪混乱飘忽,他没有再动,极安稳的睡相,王十六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太阳晒得老高,裴恕早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床边,低头看她。 所以,他昨夜到底是睡了,还是一直在盯着她?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他很快起身:“我给你拿热水,不着急,你慢慢来。” 再次启程已经是半晌午,太阳照得暖洋洋的,王十六将要登车,忽地又停住:“裴恕,我想骑马,车里太闷了,我不喜欢。” 她仰着头带着一股子执拗,无声央求着,裴恕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她便是骑着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红衣乌发,艳如烈火。心里软下来,本不该答应的,到底点了点头。 侍卫牵来马,王十六一跃而上,无声吐一口气。 坐车是完全受制于人,没有半点自主,但骑马不一样,她自信骑术完全可以跟他一较高下,逃跑的机会就大得多。 耐心些,一步一步,试探出他的底线,让他对她完全放下警惕,离长安还有十来天的路程,到达长安之前,她一定能想办法逃走。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驰起来,裴恕很快赶上,带着戒备,紧紧跟随。 天气转暖,远处道边一层若有若无的草色,北方的天空高而蔚蓝,让人的心情也莫名轻快起来,她没有试图逃走的迹象,沿着大道规奔跑着,时不时还停下来等他,裴恕解下水囊递给她:“喝口水。” 王十六伸手接住,喝了一口。是带着余温的饮子,大约是润喉的,喝下去时喉咙里异常舒爽。他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前两天眼下的青黑色也褪去了不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