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反应,在李长庚的意料之内。
六耳举发这件事,虽然犯了大忌讳,但明面上却不可说。明面上不说,三官殿便没有正当理由拘禁启明殿主这个级别的神仙。大家互相默会就得了。
地官大帝提醒说,让他不许下凡,只在自家洞府里等待通知。李长庚说那下界取经的事怎么办?地官大帝说听陛下安排。
若是之前的李长庚,总要去争上一争。不过他如今境界距离金仙又近了一步,也便淡然了,笑了笑,飘然出了三官殿。
一出殿口,他跟观音说了一声,对面立刻传信过来。看得出,观音很紧张,取经队伍已到了乌鸡国,正是更换弟子的关键时刻,他失联这么久,难免会有不好的联想。
李长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讲被三官殿请去喝茶。观音知趣,没有追问,只说起下界乌鸡国的进展。
如今玄奘师徒已经在井下救得乌鸡国主,化成第四个弟子,前往乌鸡国皇城而去,一切都依方略而行。观音说老李你若有事,就暂且歇歇吧,这一劫没啥问题。李长庚嗯嗯几声,搁下笏板,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事可做了。
报销已提交,渡劫不用管,启明殿也暂时不用去。他平时忙碌惯了,陡然闲下来,坐在殿内里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正巧镇元子传信过来:“老李,听说你喝茶去了?” 李长庚心想你小子消息倒灵通,回了个“嗯”。镇元子大兴奋:“因为啥事?” 李长庚没好气地说:“我帮你卖人参果的事发了,现在三官殿的人已经站在五庄观前了,记得把天地二字藏起来。”
“我呸!我堂堂地仙之祖!还怕这个!” 镇元子笑骂了一顿,口气忽然变正经,“说真的,老李,若是做得不顺心,辞了官来我五庄观吧。你仙界人头那么熟,可以帮我多卖几筐。”
“咳,我堂堂启明殿主,去帮一个地仙卖水果,成什么话!”
“哟呵,你还看不起地仙了!我这工作可清闲了,六十年才一卖果,不比你在启明殿一天十二个时辰提心吊胆强?”
“我是要修金仙的,跟你不一样,对自己有要求。”
“要求个屁,瞅你现在忙得跟哮天犬似的,战战兢兢,可有一刻清闲?”
一听哮天犬,李长庚又想起大闹天宫的事,一阵烦闷,赶紧换了个话题。两人互相损了一阵,这才放下笏板。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出启明殿,想去畜栏看看老鹤。
看守童子为难地表示,老鹤已然转生而去,凡蜕也被送走火焚了。李长庚不能离开天庭,只得手扶栏杆,原地伫立良久。
不知是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境界上去了,他竟没觉得多么悲伤,只有些淡淡的怅然。也不知是在哀悼老伙计,还是在向从前的自己告别。李长庚给崔判官那边打了个招呼,恳请他额外招抚,安排老鹤托生个好去处,然后回转启明殿。
他闭上眼睛,潜心修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李长庚忽然听闻一阵仙乐飘飘,钟罄齐鸣,一抬头,看到一张金灿灿的符诏从天而降。他伸手取下符诏,发现此乃灵霄宝殿所发,说李长庚年高德昭,深谙仙法,敕准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
“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这个职位,主要是管下八洞的太乙散仙们。那些散仙平日里四处优游,没个球事。提举只要定期关心一下他们,发点人参果、蟠桃什么的,组织几场棋赛法会就够了,实在是个品优职闲的好差事。
李长庚对这个安排早有心理准备。他的供状没有破绽,三官殿不可能给出什么拿得上台面的罪名。但毕竟他和六耳关系密切,接触过敏感材料,没法百分之百洗清嫌疑。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调离启明殿,做个闲职明升实降,先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
他把符诏搁在旁边,便把取经以来发出的揭帖合集取过来,慢慢读起来。从双叉岭到平顶山,少说也有十几篇,都是他和观音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如今李长庚不管取经事了,以一个读者眼光去阅读,心态轻松,感觉大为不同。
里面每一处遣词造句,都透着微妙用心,背后都藏着一番角力。李长庚一路读下来,居然有一种玩赏的感觉。
读着读着,李长庚突然“嗯”了一声,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翻回去再读了几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双目一凛,发觉一个绝大的问题。
第三十五章
读着读着,李长庚突然“嗯”了一声,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翻回去再读了几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双目一凛,发觉一个绝大的问题。
他下意识要抓起笏板去提醒观音,可猛然想起自己已决意不沾因果,专心打磨金仙境界,于是悻悻放下笏板,回到蒲团前修持。
这一次打坐,两个元婴又冒了出来。正念元婴滴溜溜地转着圈,说你已窥到了金仙门槛,正需稳固道心,澄净元神,不要让不相干的俗务拖累了升仙之道;浊念元婴急切摆着小手,说观音与你早有约定,眼见她即将有难,岂能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这是最起码的道义,总不能昧着良心不管了吧?
两个元婴各执一词,吵的不可开交,又打了起来。李长庚反复念决,就是压不下去,因为这俩都是本心所诞,自己念头不通达,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李长庚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浊念元婴到底勉强压服了正念元婴,把他按在地上狠抽几下,得意地看向元神。
他长叹一声,心想自己的浊念果然还是太盛,元神未至精纯。算了,新因不沾,旧果总要了掉,
乌鸡国这里有两桩因果,既然答应了观音和嫦娥,不如趁着现在还没到金仙的境界,最后再管一次,也算对他们有交代了。
李长庚把笏板从身旁捡起来,给观音传过信去。对方的声音很小:“怎么了?我这正在皇宫呢,马上真假国主就要对质了。”
“我跟你说,大雷音寺这个方略,有问题。”
“怎么回事?” 观音立刻紧张。
“假国主是真国主,真国主是假国主。” 李长庚来不及解释,只点了这么一句。所幸观音和他已经磨合出了默契,沉默了两个呼吸,随后低声说谢谢老李,匆匆挂掉。
李长庚知道观音听懂了,至于怎么处置,就只能看她的临场发挥了。他搁下笏板,闭上眼睛,继续修持。
乌鸡国的渡劫方略,是大雷音寺指定的。当初李长庚读下来,特别不能理解,为什么设置了真国主失踪三年,还有额外安排青狮去演假国主三年?你这是测试心性,又不是谋朝篡位——这个安排纯属多余。
他刚才翻到三打白骨精这一难,看到六耳替孙悟空“打杀”了白骨精,猛然联想到了乌鸡国,才发现这安排并非累赘,而是包藏了用心。
取经弟子的名额,灵山诸位大德都想要,黄风怪是阿傩的根脚,如今文殊菩萨肯定也想把青狮运作进队伍。当初李长庚被审查的时候,文殊菩萨一直在问沙僧的事,显然对三弟子的名额十分上心。
之前观音讲过,取经三个弟子的搭配有讲究,青狮并不符合官面上的条件。于是文殊菩萨煞费苦心,通过大雷音寺,在乌鸡国的劫难里额外加了一场多余的设定。这个设定看似累赘,但在一种情况下却成了无可替代的妙笔:乌鸡国主与青狮倒换了两次身份。
明面上,是乌鸡国主沉入井底,青狮代其上位,两人倒换了一次身份;实际上,他们还多倒换了一次:真正沉入井底的是青狮,而以假国王身份在乌鸡国生活了三年的,才是真国王。
如此一来,青狮便可以在井底等待玄奘,然后按部就班演下去。等沙僧离队之后,青狮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取经队伍,以乌鸡国主的身份西去。将来少不了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不比当菩萨坐骑强?
至于文殊菩萨怎么说服真乌鸡国主配合,背后做了什么交易,李长庚不知道。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靠着方略里一个不太自然的设定,推演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此事若是他自家多疑,还则罢了,若真被猜中,只怕观音处境会很不妙。所以他必须送出这个警告。至于观音信不信,信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扳回一手,就看她自家手段了。
李长庚内观了一眼,两个元婴小人算是消停了,各据丹田一角在打坐,互不理睬。不过那浊念元婴的体形,看起来似乎比正念元婴小了一点,大概又削去了一层因果的缘故吧?看来自己的浊念,这是又少了一点。
过不多时,织女从外头走进来。她看见李长庚,还是那句话:“李殿主啊,我妈找你。”
李长庚轻轻笑起来,心里顿时踏实了。
被调去提举下八洞,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上头彻底放弃你了,扔一个闲职里做到天荒地老;另一种只是暂时的调整。后一种情况,在任命之后很快会有一场谈话,主要是安抚一下情绪,申明一下考验的苦心。
这也是仙界惯常的套路,给各方都留点余地。李长庚轻捋长髯,眼神看向启明殿口。他这个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正好是西王母的下属,她召去谈话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