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归她所有,各个地方都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凉州、岱州、秦州、虞州的百姓都对她感恩戴德,方谨怎么可能不忌惮她?方谨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杜兰泽行了一个磕头礼,庄重地说:“微臣对天立誓,此生一定尽心辅佐您,若有丝毫违背,微臣甘愿领受一切刑罚。”
四周又归于寂静了,杜兰泽仍然保持着跪拜叩首的姿态。轻薄的帐幔从她头顶拂过,飘荡在屏风的侧边,幽兰的香气由远及近,挥之不去。
方谨轻吸一口气,像是闲聊一般淡然地说:“前两天我收到了华瑶的密信。华瑶在信中写明,她从沧州调取了四万五千石粟米。今早我又收到消息,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食……”
顾川柏不假思索道:“华瑶肯定贪污了至少一百万石粮食。”
方谨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未经准许、擅自插话,方谨无法容忍他的僭越。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结就在她的掌心滚动,像是一颗饱满的珠子。她并未用劲,指尖摸索着他颈侧的脉搏,轻缓地揉弄了片刻。
顾川柏唇齿紧闭,隐约溢出一丝喘息。
他双手握拳,念出两个压抑的字眼:“殿下……”
方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闭嘴。”
顾川柏微微低下头,方谨又说:“无论华瑶有没有撒谎,她的翅膀已经长成了。她动用了秦州水师,擅自从沧州调粮,连通了凉州的河道,存心要攻占岱州。”
方谨收手回袖。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年幼的华瑶跟在她的背后,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
华瑶经常对她说:
“姐姐,姐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华瑶还会偷偷跑到她的寝宫里,送给她新摘的桃花、荷花、桂花、梅花……春夏秋冬,经年四季,华瑶总是非常依赖她,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往事如同滚滚烟尘,在她眼前扬起又飘落,最终汇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冲走了她心底那一点惋惜的情绪。
她一句一顿道:“正如驸马所言,若不把华瑶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杜兰泽转变了立场。她直说道:“驸马刚才也提到了,秦州百姓对华瑶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华瑶……”
说到这里,杜兰泽略带迟疑地停顿了。她似乎正在考虑打压华瑶。她向来以“才思敏捷”而闻名,顾川柏等了她一会儿,她竟然还没贡献一条计策。
顾川柏指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华瑶在秦州、凉州、沧州的声望极高。殿下可以在秦州、凉州、沧州散播消息,或者在邸报上刊登一则檄文,把华瑶的罪行昭告天下。华瑶好大喜功,勾结叛军,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使得沧州、秦州民不聊生。您还可以挑拨沧州与凉州的关系,借机获取沧州的兵权。”
顾川柏这一招毒计,并未得到方谨的首肯。
方谨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羌人羯人甘域人都在屯兵备战,你若是动摇了沧州、凉州的边防,不止太后饶不了你,天下臣民也饶不了你。”
“请您恕罪,”顾川柏认罪道,“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方谨披着一件黑貂大氅,径自从顾川柏的身侧走过。
她站到杜兰泽的面前,杜兰泽又禀报道:“今夜子时,东无的杀手突袭孟府,险些杀害孟竹舟。微臣派人接应了孟竹舟,并且为她安排了住处。”
直到此时,杜兰泽才闻到了方谨身上传来的酒气。今夜,方谨饮酒了吗?杜兰泽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千百般思绪。
自从杜兰泽进入殿内,方谨和顾川柏一直在讨论华瑶。
其实方谨最大的敌人还是东无。与东无相比,华瑶微不足道。东无的财力、兵力、心力、体力都远远胜过华瑶。最重要的是,华瑶心怀仁义,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东无仿佛恶鬼在世。他暴虐成性,残害了无数官民。
东无在南方各省的根基十分深厚。
大梁朝的名门世家也多半分布于南方省份。
大梁朝建国之初,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学武习武”的风尚。名门世家为了自保,必须供养武功高手。各地的权力逐渐分散,名门世家更容易掌权。
谢云潇的祖籍是永州谢氏,杜兰泽的祖籍是琅琊王氏,顾川柏的祖籍是绍州顾氏,“谢、王、顾”也被称为开国初年的三大世家。
开国女帝驾崩之后,新帝登基,不成气候,世家短暂地掌权二十年。吏部选官升官的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各大世家的门生,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因而抬高了世家的门阀。
那段时间,科举的题目极其艰深晦涩,涉及了玄妙的算术、繁杂的文辞,除了自幼接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小姐或公子,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极难考中进士。
后来,兴平帝登基,改革了官制、法制和科举制,大大地削弱了世家的权力,“世家”二字也演变为“书香门第”的代称。
永州谢氏依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并且以效忠皇帝而出名。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绍州顾氏曾经一落千丈,又被当今的皇帝扶持起来。
所谓的“三大世家”大不如前,世家子弟更是无意于争权夺利,只讲究“清贵”二字,行、动、坐、卧必须保持仪态,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调香的本领也必须修炼到极致。
即便如此,当今的皇帝仍然不放心不受他管控的世家。
皇帝开始重用东无。他把东无培养成酷吏,派遣东无镇压南方各大省份的名门望族。皇帝或许是自比于兴平帝,但他的所作所为远比兴平帝残忍得多。他利用东无的恶名,使得达官显贵畏惧他。
东无只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其实也希望,东无得罪权贵,又被权贵暗杀。
皇帝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东无并没有在南方省份大开杀戒。
东无勾结了当地的名门望族,暗中发展了许多年,沿海省份遍布东无的党羽。此外,东无及其同党总是不择手段地刮取民脂民膏。
方谨、华瑶和司度尚且知道轻重缓急,东无不仅毫不收敛,甚至无恶不作。
东无巧立名目,掠夺南方各大城镇。当地官员也监守自盗,趁乱贪污,至少有上千人参与其中,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
正因如此,孟道年才会死谏。
若不是去年那一场瘟疫,东无的党羽甚至不会浮出水面。东无韬光养晦,早已在无形之中动摇了大梁朝的国本。
方谨当然也明白东无的手段。若论财力和武力,方谨都不如东无,这也是她近来心烦意乱的原因所在。
方谨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不再与杜兰泽、顾川柏谈论公务,转身走向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