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持轻轻摇头,又闭上眼。明知道他不怎么说话,周乘依旧在他身边絮叨: “医生说你这病不是突发的,早就查出有脑血管问题了,陈秋持,你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所以你是因为病了才屡次拒绝我么?”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陈秋持很想起来敲他的头,以他的脾气,换作以前一定会长篇大论地怼回去,但现在,一场手术似乎抽干了他身体里的愤怒,他轻声说:“没有,你想多了。” “有事要说,别自己扛着。” 陈秋持想,确实有事,但不能跟你说,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别人,或者说电视剧里的情节,都是脑子出了问题之后失忆了,忘了自己忘了家人忘了爱人,可他不一样,他无端多出一段记忆,不,不是记忆,是幻想。可那些情景居然还要命的真实! 他拼了命地想忘记,却舍不得,也害怕如果真的忘了,连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也会随之消失。 周乘端来一碗粥,盯着他吃完。 “陈秋持,你知道听说你出事我是什么心情吗?我魂儿都吓没了。”他似乎因为回忆过分痛苦而难过了起来,“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只有利益没有朋友了,只有在俞湾,才觉得有人情味儿。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 陈秋持受不了他矫情,同样也受不了他示弱,想到这些天周乘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他也不好再摆出冷脸。 他停顿片刻,说:“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 “许维,他出来之后想找我寻仇,你拦着我,说你会处理,是怎么处理的?他死了么?” “没有。”周乘语气平静,“找了个兽医给他阉了。” “兽医?别扯了,兽医能给人做手术?” “是真的,那人以前是正经医生,犯了点儿事儿,吊销了执照,后来自己又去考了个兽医的,他开店的钱还是我出的。” “我以为,这么多年没见他回来,是被你弄死了。” “如果我想让一个人消失,一般会制造交通事故,死得太痛快,对许维这种人来说太便宜了。他糟践了你姐姐,祸害了你,让他生不如死才解恨。” 陈秋持脱口而出:“所以你以前那样对我,因为恨我?” 话一出口,周乘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重病似的灰白,陈秋持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个人,刚刚还说着自己有多狠,现在却被一句话击得如此失态。想到自己这些年对周乘的态度,陈秋持心里多少有些后怕。 周乘似乎只失落,并不生气:“我知道你记恨我,但我那样对你,一是因为当时实在是喝多了,二是你——我那会儿真是被气疯了……” 陈秋持过了好几天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漆黑的房间里,充斥着药和血液混合的气味,他呼吸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全身的疼痛如烈焰灼烧,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那天的屈辱。 他记得自己被一脚踹翻,疼得窝在角落一口一口倒吸气,周乘猛地拉开包间门,丢下一句“收拾他,别弄死就行”,便摔门而去。陈秋持被蜂拥而上的人困住,无力反抗,这些人,前一天还在跟他称兄道弟,转眼间却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不久之后,他躺在碎酒瓶中间,变成了一个浸满血的破麻袋。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声响的人。 之后的日子,除了医生护士和保姆,周乘也会时不时过来看他的情况,但从不进房间。有时候,他会趁半夜悄悄进来。这些,陈秋持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长——他想看见周乘的血,想听见他的惨叫。只有这些,才能彻底覆盖他的噩梦。 那天夜里,听到门锁的“咔嗒”声,陈秋持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灯。 周乘愣在门口。 “醒了?”他向前两步,站在床边。 “什么时候放我走?”陈秋持问。 “随时都可以,你想什么时候走,就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回去。” “不用。” “秋持,我欠你一个道歉。”他的声音里罕见的带着悔意,“我当时在气头上,真的不知道他们会那样伤害你,我以为的‘教训’不过是打一顿,我——” “你过来。”陈秋持打断他。 周乘再次往前走了两步,陈秋持突然一手抓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迅速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餐刀,刀尖直直抵在他胸口。 陈秋持看似冰冷锋利,可他的手居然在颤抖,还因为体力不支,急促地喘着气。 周乘本可以躲开,也可以轻松摆脱这副空壳的控制,但他没动,反而握着陈秋持的手,加了一把力。 “如果你高兴,可以捅我,没关系。”周乘声音平静,阴森得可怕,“来,我帮你。” 陈秋持手指僵硬,似是被锁链捆住。 “秋持,是我对不起你,我活该,你放心,我死了也不会连累你。” 刀尖穿透衣服,一个小红点晕染开来。 陈秋持心跳极快,快到他开始晕眩。他脑子里除了屈辱和伤害,居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些别的画面:小时候的家乡、周乘牵着他的手上学的小路、下地笼捉鱼的那条小河、在看守所门口等他的身影,以及自己的爸爸和姐姐,陈秋持忽然怕了,想松手却被紧紧握住。血还在蔓延,他奋力挣扎。 周乘的左胸到肩膀那道疤,划开了他们之间的过去和将来。 第28章 陈秋持住院的这些天,每次睁开眼睛都悲喜交加的。似乎有两种无形的力量在撕扯他的情绪,一种将他拽向愉悦,一种将他拖入阴郁。 有时候,他看见一件白衬衫,心底会涌上一层莫名的欣喜,可这欣喜来得太过自然,反而让他更难受,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影。 伤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情绪的波动才致命。 他看着周乘忙里忙外地照顾自己,会心生恻隐,又因为他不是自己期望的那个“他”而烦躁。这种难以言说的矛盾像一根扎进指甲缝的刺,一碰就疼。 有时周乘劝他吃水果多说了两句,他一挥手就把盘子给掀了,周乘也不恼,不厌其烦地跪在地上捡起来,扔进垃圾箱,随手擦干净地,甚至拿出其他种类的水果再切一盘。 他怀疑这个周乘是不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周乘推着他出去散步,阳光晒在他脸上,陈秋持不由得闭上眼,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周乘停住脚步:“谢什么?” “你在这儿照顾我好多天了。” 周乘笑了笑:“咱俩真的需要这么客气么,陈秋持?” 陈秋持没有抬头,只是轻轻重复了一句:“所以……谢谢。” 这句话没有情绪,却又满是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