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血色当中。 拓跋圭睁着眼睛,有些分不清倒映在眼中的,是朝阳还是落日。 它只是囫囵的一团,照在了他的脸上。 举起弓箭那人的脸,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仿佛在很多年前,他曾经亡命夜奔,看着有一个人在后方和敌军周旋,曾经行宫被围,有人声色俱厉地挡在他的前方。 但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现在啊,他也要死了。 …… 那猖狂如昔的笑容仍然凝固在他的脸上,但下一刻,他的膝盖终究还是弯了下去,带着他的身体摔在了这片战场上。 然后,再也没有能够重新爬起来。 …… 依然寂静的战场上,贺娀慢慢地,将本已松开的手指,从弓弦上放了下来,脸上却仍有几分出箭之后的怔然。 好像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应该射出这样的一箭。 但之前,她敬畏她惧怕她屈服,而现在…… 她忽然转身向着战车之上的陛下跪了下去,抬起了一双泛着朝露的眼睛,“多谢——陛下成全!” 王神爱没有应答,只是抬起了手。 一时之间,声音又重新响起在了这战场之上。是无数支箭矢破空而出,贯穿了仅剩的魏国士卒,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第115章 兵困曲梁 在这样几乎全无死角的打击中,先前侥幸存活下来的魏国士卒,也彻底断绝了生路,相继倒了下去。 但有意思的是,清算战场的箭雨面前,被射中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已经倒下去的拓跋圭,就像是有人生怕他死得不够彻底,于是再来补上一刀。 就这样将这位倒下去的枭雄,又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这样的一幕,王神爱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又不免被笑意所冲淡,很想知道若是拓跋圭知道自己会遭到这样的“检查”,究竟是何感想。 她也终于缓缓将手从握紧的扶栏上松开,像是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 “他死了。” 拓跋圭死了。 魏国也就没了一半,甚至是更多。 他活着的时候,鲜卑各部都被强行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被他的武力与手腕所征服,又因所谓的立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他死了,年幼的拓跋嗣撑不起场面,几乎是注定要让北方变成一片散沙。 而在这盘散沙之上,她不希望还会长出另外一个新的国家。所以这一战—— 务必克臻全功! 只是望向近前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有些唏嘘:“让人将这些随同拓跋圭征战的士卒都厚葬了吧。能为魏国走到这一步,与君王同死,都称得上是忠义之士。” 一想到他们是随同拓跋圭从刘裕的包围圈中杀出,在此前的漫长奔逃中也并未丢下他们的大王逃走,现在更是一步步追随,直到一起倒下,纵然是她的敌人,王神爱也觉他们确有本事。 不管是真为了成全忠义,还是在下意识求生,都不会影响到这个评价。 可惜,成王败寇的道理她向来明白,既然在她和拓跋圭之间只能活着一个,那麽这些人选错了立场,也唯有死路一条。 随着她的这句号令,近侍连忙纷纷上前,去将这些倒下的战马和魏卒都带到一边。 只有拓跋圭的遗体还留在场上,像是这牧野古战场上一座特殊的碑铭。 王神爱侧过头来:“贺将军,你还跪着不起来吗?” “不,不是!”贺娀连忙跳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重新站稳当了些。 王神爱会心一笑:“看来摆脱了拓跋圭这个仇敌与负担,你总算记得自己几岁了。” 贺娀:“……陛下就不用打趣我了吧?” “好啊,那说正事!”王神爱伸手,指向了拓跋圭的尸体,“请贺将军即刻取下拓跋圭的头颅,速与刘裕刘将军会合,如今魏国后方的平城无人主持大局,我要你们发兵北上,用这颗昔日魏王的头颅,打开魏国的王都!” “……”贺娀张了张口,却没能即刻发出声音来。 她选择带着拓跋绍南下逃亡,从拓跋圭的面前逃离,原本只是想要在永安的手底下谋求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再一次折返平城会如此之快,也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和永安陛下的刘大将军一起,扣开平城的大门。 这种与天幕看似殊途同归,又要远胜于天幕中结局的宿命感,真是让人着迷,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恍惚。 “贺将军,兵贵神速,休整半日后,便即刻出发吧。顺便让一队斥候往洛阳报信,让苻将军知晓此事。” 至于苻晏要如何用这个消息安定洛阳的民心军心,又预备如何向关中传播民谣,如何与支妙音联手,那就让她自己发挥吧。 王神爱已下达了下一条军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随后开拔,赶赴邺城。” …… “陛——” 褚灵媛端着水筒掀开军帐的时候,刚刚出口的一句称呼又忽然被她吞回了喉咙里,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她蹑手蹑脚地将水壶搁在了案上,从一旁取过了毯子,用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慢动作,披在了陛下的身上。 谁让在她进来前,陛下就已靠着帐篷的一角昏睡了过去,现在也并未被她的动作惊醒。 褚灵媛又认真地看了陛下一眼,自觉自己并未看错,在陛下的眉宇间编织着一层倦意。 唉,想来也对。 从陛下决意将错就错,向魏军发起决战开始,她身上就背着一份过于沉重的包袱。 前线的将领可以输,可以不小心放走敌人,可以与敌军拉锯相斗,陛下却必须担负起提前动员全军出征一旦失败的结果。 她可以果断地说出她比拓跋圭要强,却不能让战场上的事情变得儿戏。 幸好,幸好……她没信错自己的将领,也没做错拦截的决定! 现在,陛下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呼吸声也是个噪音,褚灵媛不敢耽误,又轻手轻脚地挪出了帐篷。 “……你这是在做贼吗?” 褚灵媛猛地一惊,差点从原地一蹦三尺高。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谢月镜从旁走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哇!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还有,谁要做贼了?”褚灵媛挺起了腰杆,义正辞严,“我这叫明晓圣意。对了,你来做什么?” 谢月镜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贺将军从拓跋圭的身上搜到了一份魏王印信,觉得既然陛下要往邺城方向去的话,不如带上。平城这边,有那颗头颅就足够了,河北这边,最好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信物,证明拓跋圭已死。” 褚灵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