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贵人对饮谈笑的某个夜晚,就在同一片天空下,成千上万的饥民和难民正怀着恐惧和饥馑往南逃窜。 只要游过那条隔断南北的见安江,就能活下去。 而未能南下的百姓,大约就永远地留在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柏灵觉得喉中一片苦涩。 这样的情形,在北巡的时候陈翊琮也见过么? 他应该也见过了吧…… 柏灵下颌微微发颤,她忽然觉得世上事未免太过残酷——她站在今天的江北往前回溯,很快就看到了更多往昔流民的命运。 即便是撑过了这条见安江,继续往南就一定安全了么? 不……倘使他幸运,停在了江洲,越州,停在了楚州或是去了平京,那或许确实可以暂时安居。 倘使一路南下,去了徽州呢? 且在平京时,建熙帝尚且能为捉出金贼细作而暗自舍数千流民的性命,放去别处,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柏灵不敢细想。 有些事原就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都是眼泪。 “平原的村子应该是没有人了,”李一如轻声道,“还记得昨天那个婆婆的话吗,现在他们应该都在山上,但这一片的山离官道都远得很,如果我们要去投宿,估计还要耽误不少时间。” “不进山了。”牧成低声道,对于江北的情形,他显然也预估错了,“我们还是走官道,如果路上再遇到商队,就再借搭他们的马车吧。” “嗯。”柏灵和李一如都点了点头。 沉默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江洲诚外,那批要高价带客北去的涿州商队。 现在想来,商队当时的要价或许并不算离谱,只是他们当时不明白。 第三十六章 故地石碑 几人排查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在临近村口的地方,几人看见了一处孤立的石碑,石碑的正面已经被风沙侵蚀,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柏灵从一旁捡来几片树叶,用力刮下了几块附着其上的土块。 牧成和李一如也走近来看。 看起来,这似乎是这里最后的墓志铭。 雕碑的工匠是从抚州一路逃荒至此的难民,年逾古稀,且离开涿州之后日日咯血,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做家中的拖累,便弃了渡江的念头,主动在这江北的“小贾村”留了下来。 在他来到这里时,这间村子已经空了,只有同样从北往南逃荒、避战的饥民会短暂地在此借宿,次日黎明又起,渡江南下。 “自抚州南下,往来千里,目之所见皆鹄面鸩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 “冬令北风怒号,林谷冰冻,一日再食,尚不能御寒,彻旦久饥,更复何以度活?甚至枯骨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每日饿毙者,何止千人……” 几人越往后看,越觉物伤其类,悲从中来。 孩童被弃于道途之间,或是被扔进沟渠之中,一旦饿死便被分食其肉,又或像买卖牛羊一样宰杀。 有恶徒将人哄至寂静无人处动手杀之,或是自己食用,或是放出买卖;有妇人枕靠在死人的身上,生啖其肉;还有人将饿死的人悬挂在富贵之家的门口,或是割下他们的头颅来向高门讨要一口食粮…… 凡此种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在老人南下的途中层出不穷。 “被灾之初,不过贫穷下户,本乏盖藏,无以自给,或变卖衣物器具,或拆售房屋瓦木。及至搜刮殆尽,不得不逃亡四出。扶老携幼,号泣中途,带病忍饥,踉跄载道; “乃未几而中户之家,日食不继,亦复如此矣; “又未几而小康殷实之家,坐食山空,皆复如此矣。 “悲夫……” 再之后,字迹已与黄沙混为一处,再不能辨了。 三人静默地站在石碑之前。 村中白骨累累,不知哪一堆是曾经的雕碑人。 顺着村子北口的石路,三人返回主路,柏灵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里寂寥的砖屋。 北国的秋天已经深了,草木也再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繁茂。爬上瓦墙的爬山虎枯萎凋零,荒凉一片。 寂静间,天地好像在无声地收回属于祂的土地。 人间的一切悲苦,一切争斗,一切笑语欢歌和穷途之哭,都在这萧瑟的秋风中被吹散了,吹得了无痕迹。 不论这里来年还会不会住人,等到明年的春日一到,这里又会是一片青葱。 柏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离开空无一人的村庄之后,几人参照着李一如手中的舆图,发现前方大约三四十里地的位置有一处官家的驿站。 李一如自己也有些拿不准这舆图还有多少可信——毕竟还是天启年间由他太爷爷制作的旧版。 他们刚刚搜寻过的那间村庄,已经是往北近二十里地间离官道最近、也最大的一处村落,倘使这里也是这样的一片景象,那驿站是否存在恐怕也不容乐观。 几人短暂地商量了片刻,既然当下身上水粮充足,不如就先去找找那间驿站。 如果驿站尚在,那或许能蹭到其他商旅行路的车马,倘使不在了,那就只能先就近找一处山寨,看看能否买到驴或骡来代步——要从江洲步行去涿州,且还是在现下这样一日冷过一日的时节,风险几乎不可承受。 这日正午,几人在一处林间的荫凉处短暂歇脚,沉默地咀嚼干粮和水。 外头的日头眼看越来越烈,皮肤但凡裸露在外,一经日光直射就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可在荫凉处,风刮起来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让人忍不住将衣领又捏紧了些。 吃完东西,几人都有些困倦,于是大家各自靠着身后的树干,眯眼休息。 “话说,你们之前听过‘猎鹿人’的名字么?”柏灵忽然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牧成闭着眼睛说道,“那一头红发看起来就不像周人,说不定是伙金贼。” “是啊,”柏灵轻声道,“语言也不像。” “可金贼怎么会杀船盗?”李一如接口道,提起这茬,他便忽然想起昨夜灰袍人的话来,“当时那个人还说什么‘买一送一’的……是什么意思?” 牧成和柏灵两人同时双手抱怀。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两人几乎都能够确定对方身上背着秘密,只是灰袍人口中的“送一”究竟是指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尽管如此,柏灵仍旧有八成的把握确定,这群灰袍人要找的人是牧成。 原因很简单——如果真是皇帝真的起了疑心,暗中悬赏派人找寻,那按陈翊琮的脾气,她的身价怎么着也不可能低过边陲之地的富家少爷。 既然灰袍人先锁定了李一如,可见在他们眼中少年的价值是最高的,那么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