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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止园抱山堂里,无人点亮蜡烛,温行川在黑夜中将冷元初抱得很紧,直到冷元初被他满身的酒味熏得直咳嗽,他才放了她。
冷元初想跑,摸黑磕了一下,听到温行川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烛光亮起。
“殿下喝醉了。”冷元初摸着长发,论理她要出去唤人煮解酒汤,但现在被温行川赤白的目光盯灼着,挪不开一步。
“孤没醉。”温行川说的实话,他酒量甚好,在那宁醴酒坊就喝了三坛酒,不会醉的。
冷元初不忍直视,嘟囔一声,“喝醉的人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陌生又娇得能让男人肝颤的声音:“殿下娘娘,解酒汤已经煮好了。”
冷元初听出是阿萱的声音,“进来。”
慧菱和阿萱一道进了来,温行川垂着袖子,看着这两位陌生又周身媚态度女子,眸底敛怒。
冷元初把他当什么了,把一个又一个青楼女子领回仰止园?
可他看到冷元初平静又无所谓的神情,哽住了话。
她不爱他,什么求娶信,什么反复确认他的爱,不过是她完成冷兴茂的任务罢了。
哪有妻子面对旁的女子在夫君面前百媚生,会不嫉妒,会这样转身而去?
温行川自行沐浴,出来站在空荡荡的内室里,再问下人才知冷元初趁他不在,把偏房收拾出来搬去住了。
温行川独自坐在他们的婚床上,拿起床头花梨柜子上那只小木船,他知道冷元初挺喜欢它,可当看到其下刻着“知”字,险些脱手。
这几天,他在璀华阁让夏伍德重新写了份供词,向皇帝结案。
温行川在温裕面前诉夏伍德向胡雍献粮属实、溧阳白马山灭门案是夏伍德布置人手所为,以及,在乞巧当夜筹划行刺郡王。
荒唐吗?荒唐。
温行川靠在冷元初喜欢的绣着建兰的锦垫
上,闭目安神。
他明知是冷兴茂献粮,明知是穗德钱庄派人灭门、行刺冷元初,这是他二十二载人生里,第一次向皇帝说谎。
温裕没说什么,定夏伍德车裂,夏氏灭族,以儆效尤。
至于李昭漪,念在她对他妻子出言恶毒,一并算进夏家人,丢进死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温行川今日去寻酒喝,是因他出了养心殿看向太和殿那空荡荡的龙座,想起他六岁的时候,跟随父王第一次到猎场打猎。
在一声声“英姿了得”、“麒麟之才”的夸赞中,他在猎场纵马驰骋百步穿杨得意自满,可当他第一次瞄准活生生的猎物时,心生了胆怯。
那是一只才能站起来的小鹿,它的娘亲,已经被温裕一箭射死了。
那只小鹿身上还黏糊糊的,眼睛硕大,在舔着那死掉的母鹿。
小温行川把白羽搭在弓上、拉到最满,可当他与那小鹿对视,看到它在流泪。
彼时他戴着绣满金龙的朝冠,一身赤金短袍,是所有人不敢直视的小主子,他亦习惯这众星捧月的感觉。
直到与那小梅花鹿对视,忽然生出,他应该保护它的感情。
它才出生就失去母亲,它才看见这个世界就要丧命九泉,这不应该是它的归宿。
可温裕说,射死它,带你去坐你想坐的宝座。
皇祖父的话在耳畔回响,温行川取下腕间佛珠,攥紧那颗天珠。
他回不到过去,救不回那只小鹿。长大后他才醒悟,那日他是为了一己私利,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
他没有太傅,是温裕一手教导出的未来皇帝,温裕从来都是这样,用一件事教会他一个道理。
杀死那个梅鹿、坐在太和殿的龙座上,温裕告诉他,有一得必有一失,得失之间,取其利高者为上。
如今温裕就是在逼他杀死冷元初,又是想逼他接受哪个帝王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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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小半载而去,惊雷卷起狂风吹散暑热,遍地彼岸花开罢,金桂飘香。
佩兰把冷元初素雅的秋装收好,在王府门前将宫里为郡王妃订制的冬服请回,为冷元初穿戴一新。
冷元初立在这色彩清晰的银镜前,看着身上一袭月白狐皮比甲配的孔雀绒兰裙,衬得她像是才从雪地里滚过一圈的白羆,活泼俏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