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命妇行走自由,他还是得恭敬客气。
“皇帝在?那我更要进去了!”魏嫆握着红漆饭盒,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合力提着一个满炭的火盆。
她是来探监的。
自冷元朝被落入天牢起,魏嫆在蒟穃院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入睡前突然听说温行川对他亲姨父动了重刑,急急赶来,怕冷元朝也遭了罪。她夫君不像小叔体魄强健,扛不住刑的。
现在听闻皇帝在里面,魏嫆脊背一凉,推开牢头立即走了进去。
走下潮湿阶梯时,魏嫆差点摔了,小厮呼了一声,被魏嫆回头制止:“小声些,别让陛下听到!”
此地关着冷家长**丁,魏嫆认不全,但冷家人有认识这位自家媳妇的。他们本想叫停魏嫆求救,见她一脸慌乱,歇了叨扰的心思。
天牢最深处,冷元朝正和韩若隔墙对话。
“伯母的耳朵好些了吗?”
“小伤,没什么事。”
冷元朝听罢,拈了下指尖。
他没被温行川上刑,此刻曲腿坐在地上,面色微乏。
昔日德隆望尊的首辅,如今讲话的语气充满对韩若、对冷元知乃至对两家血海深仇的惭愧:
“砚斋离家早,对冷兴茂,他心里还当他是儿时那个慈祥的父亲。
但我是知道,父亲他早就变了。他这一生,做出泯灭人性的罪行罄竹难书。伯母,我不会为他对伯父和堂兄堂弟们犯下的罪孽洗白。
被温行川处决前,我会向陛下为你和弟弟请求宽恕一命,只希望你,别恨秋蘅,有怨气对我便是,别对孩子。”
韩若倚靠在土夯墙壁,看着手腕那处缝合如鱼骨般的疤痕,语气难掩哀伤。
“人都死了,老妇还能如何复仇?冷元朝,我不会把对秋郅的恨转移到秋蘅身上,当年的事情,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韩若闭目,由着泪花润湿眼睑。“这么多年,我也在尽力,为那个在冰天雪地就要冻死的孩子,赎罪。”
亡夫之痛,折磨她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安眠,可是她无法将这种痛苦,转嫁给不过十五岁的儿子。
每当看儿子握着姑娘的手,教她拨算盘,或者趁她不注意,带她到屋顶数星星,她的心里,都像被钝刀子反复割着。
从最初给秋蘅一碗一筷,到被她天真烂漫的性子感染,她韩若几乎快要放下仇恨时,真相逐渐逼近,告诉她,就是秋蘅的父亲杀害她的家人。
起初她不知这些,为儿子挑选妻子儿子百般推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后来意识到冷元知对杀父仇人的女儿动了情,她实在阻拦不得,在冷兴茂挑选郡王枕边人之际,让他把秋蘅带走。
如今,生生死死这么一遭,她已不知,人生该何去何从。
一墙之隔,冷元朝阖眸叹息。
“门第过盛,人心不古,一切的痛苦,都来自欲念杂生。”
虽然是他的生父,但冷元朝知道,冷兴茂是一切罪恶的开端。他不抢穗德钱庄,便没有这么多的怨与恨。
秋家兄弟手中的刀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随后自己的宗族被流寇杀尽。所谓因果,报应不休。
“活了近五十载,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太过无力,我讲的是心里话,伯母。”冷元朝靠在墙上,道出此言,满是无尽意。
那时他为妻子逗留在太原府,知道堂兄弟乃至秋家出事已是多年之后。
向左是妻,向右是义女,冷元朝自嘲,这一生从风光无限的少年到压抑隐忍的中年,世俗的小风小浪早已不会动摇他恒定的心,没想到,走向迟暮之年的每一步,都让他这么无力。
山高路远,十年里,他只回两次绍兴祭祖。每次见秋蘅个头像春笋一般越来越高,模样愈发出落有致,男人心里微微宽心。
不是没动过带她一起到太原府生活的念头,但小姑娘客气拒绝,说她在绍兴有家,有爱她的人,她不想离开绍兴。
“进这牢门前,我听人说,那孩子是你私生女?”韩若岔开话题,冷笑一声,“我能从那静月湖里逃得一命,多亏了小妧。冷氏族里人虽良莠不齐,但老祖宗立了规矩,族中男丁,婚后不得入青楼狎妓包养外室。但我现在愈发觉得,秋蘅和你长得说不出来的像,该不会真是你的女儿吧?”
“我可以以命发誓,没有背叛过昀昀。”冷元朝说着,突然看见魏嫆站在铁栏外,红着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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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嫆在冷元朝的注视下走进韩若的牢室,要小厮炭盆给伯母摆好,再把亲手做的菜摆出来。
永康十七年,韩若在绍兴听闻宫里有个妃子对郡王妃甚好,便托钱庄舌尖嘴利的师爷想方设法搭线,意外知道魏嫆就是从前交情甚深的卫妧。
同一年,温裕已经将穗德钱庄定实通倭,冷兴茂派信使通告宗族长老和所有族人,让冷元知来宁赴死,当众凌迟平息民怨,保全冷氏全族。
是以,她不惜一条老命,当着彼时还是郡王的温行川面,认罪自戮保全儿子,实则自镜月湖底遁离,孤身茕影去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