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眼前,汴京城里里外外的官民倒还是在庆幸今年是和暖的:天气暖,汴河没有完全封冻,浮冰敲碎后,医官郎中们乘坐的漕船便能每日疾行约八十里,途经陈留、雍丘,五日后便能抵泗州入淮;入淮后折向东南,自楚州南下,经扬州入长江。
长江水流湍急,根据精通水文地理的姜博士推算,借东南风昼夜疾行,每日航程可达百里,三日过金陵,五日后抵鄂州,便可转入湘江。
之后经潭州(长沙)、衡州(衡阳),十日后抵永州,转入灵渠。到了灵渠,桂州便近在咫尺了,沿漓江顺流而下,两日即可抵达桂州。
加之官家也已下令,赐此行的船队金字牌,沿途州县需优先提供纤夫粮秣。如遇河道拥堵,可强令商船官舫避让。
之前还有个消息,说这回船队要在扬州换海船下广州,溯西江、漓江至桂州,航程便只需十五日,更快些。但后来这说法很快便被辟谣了。冬季东海风浪极大,如今大宋海船虽有较为先进的隔舱,但抗浪能力终究有限。
算下来,尤嫂子夫妇、其他医者以及所携带的大量赈济药材米粮,即便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二十日方能抵达。不过,好在先前官家便急递了旨意,要南边各州府就近调拨人手药材支应,或许还能撑些时日。
汴京离桂州实在太远了,当知晓漕船疾行二十日才能到,姚如意原担心,尤嫂子他们赶到时黄花菜都凉,倒不如就近调拨州府援手。还是林闻安淡淡几句话叫她明白了过来,大宋并不是后世,无法八方风雨共济。
此行虽远,却必要有朝廷的医官带队走这一遭。
一是汴京集天下岐黄圣手,有整个大宋医术最精湛的医官,熟悉各种病症,能治疗各类病症;二是全靠地方自发救援,将无人统筹监督赈灾事宜,群龙无首,必然会乱做一锅粥;三是稳定民心,正因桂州太远,如今瘟疫已生了两月,尚且反复得不到控制,朝廷再不行动,百姓寒了心,来日再生天灾便会演变成各种人祸。
第四……林闻安轻微摇头:“岭南道各州本就穷困,冬日艰难,如何能单靠地方支撑这样大疫灾?邻近州府只怕早已畏疫如虎,若无官家下旨,或许都不敢派人过去。各地父母官守土有责,也要对自己治下百姓安危担责,能拨些粮米药材,已是不易。”
姚如意听得心里一阵沉甸甸的,最终千言万语全变作了一声叹息,心里也愈发为那些不顾己身、奔袭千里救死扶伤的医官、郎中而感到敬佩。
今日也出了些软绵绵的太阳,屋瓦上的霜每日夜里刚结了软塌塌一层,天一亮便又化了,让夹巷里每家每户的屋檐都泛着水光,濛濛的,地面的石板也总是潮潮的。
今儿辰时不到,巷尾姚家的院门便开了,门上挂的厚棉帘子用布带束起了半边,方便来客进出。
窗下原本供学子们坐着吃东西的两套桌椅拼在了一块儿,桌面上堆满了各色碎布、麻布料子。姚如意正和巷子里的婶娘嫂子们缝蒙面用的布罩、药囊以及麻布帐篷。
这东西讲究实用,不讲究美观,只要针脚细密便成,姚如意便也很快上手了。
自官家下旨再遣医官赴岭南,不光国子监里掀起了一阵“我去”“我也去”的声浪,汴京城里外也四处都是谈论这件事儿的人。
昨日,沈记带头捐了两万贯给朝廷,用于调集生石灰、被褥、衣物以及各类成药制剂。之后汴京城里的权贵富户、官宦人家、巨贾商户、寺庙道观也都不甘人后,纷纷慷慨解囊。
听闻不到两日,水门码头便已堆满了成捆的艾草、成箱的药材,商户们捐的银钱也兑成了米粮药材,只等着装船一路南下了。
夹巷里的人家、学子们,也是你一贯我一贯地捐了不少。姚如意算了算自己铺子里的流水、货款和日常开销,除去这些后,她便也将这些时日开铺子挣来的利润都捐了。
钱总还可以再挣的,但人命重于泰山,她这回可一点儿也不抠搜了。
她今儿也没怎么做生意,有人来买就卖一些,专心和婶娘嫂嫂们做了大半日的针线活。忙起来时辰是过得最快的,如今一转眼都快到国子监散学的时辰了。
晒着不怎么热的太阳,俞婶子已经缝好了几顶棉帽子、麻布罩衣,做好后往后一抛落进箩筐攒着,接着缝下一顶。
朝廷里虽也有制备这些,城中好些官营作坊与寺庙的纺织都连夜赶工,供给的衣物用具已经装了两三艘大船了,但谁也不知究竟够不够用。
她们也帮不了其他,除了捐些银钱,也只能尽绵薄之力多备一些。她们做的是专门给尤嫂子夫妇俩以及他们的学生们带去用的,疫病如虎,多缝一顶便多份安心。
俞婶子一边做一边瞥了眼尤家人来人往的门庭,尤医正要带国子监的不少医科学子们同去,朝廷为鼓励这样的义举,还专门拨了一艘纲船与他们乘坐,这几日他家中,便都是他学生的家人来来往往,一趟趟地送东西。
棉衣棉帽、药材粮食,还有各式各样的护身符、除秽药符,把尤家的小院塞得都快堆满了。
“……不过我是真没料到,青琅她竟也能有这份心气,真了不起。”俞婶子低头缝帽子,小声与如意、程娘子等人絮絮地道,“平日里我是没看出来,以前我总觉着她是个穷讲究的怪人,家里的地日日要擦得光可鉴人,洗衣洗碗还要用滚水先浇一遍,那多费煤饼啊!而且,她之前分明还说,只叫茉莉日后嫁个好人家就成了,我便不喜她。如今,我算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青琅是尤嫂子的名字,婶娘们说,她是已故的薛医正的女儿。青琅在此时是一种色如青玉的青石,不仅美丽,在宋时还作为一种矿物药,常被磨成粉用在眼药上,可明目去翳。
薛医正给她取名字时,一定也曾绞尽脑汁地细细思量过,最终才选定这个名字。青琅。乃石之美者,可医人间蒙昧。
他是盼她既具美质,又怀慧心。
姚如意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知晓尤嫂子的名字,边缝棉布面罩边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程娘子是今儿缝制这些用品的主力,她缝得飞快,还能抽空接俞婶子的话茬:“这也寻常,尤嫂子多疼茉莉啊!她只怕是觉着自己吃多少苦头都无妨,但不愿叫女儿吃一丁点苦头罢了。她与尤医正又是琴瑟和鸣的,自然会想着希望茉莉也能平凡地相夫教子、平安顺遂一生,便够了。做个平凡人又不丢脸,那些所谓的大功业,没有也无妨。”
“那是我先前误会了她。”俞婶子点点头,忽而也有些怅然地眺望屋檐之上寡淡的天光,“也是,这份心我是懂得的。我如今啊,也不求其他了,只求我那在洛阳的小女儿身体能好起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别叫我日日牵挂着,也就好了。”
“九畹的身子骨还没将养利索?怎会拖得这么久!”银珠嫂子顺嘴一问,又扭头去瞅了眼小菘在做什么,嘴里嘀咕道,“这几个孩子怎么那么安静?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见她和小石头、茉莉、姜荼、关戎戎一块儿,还聚在姚家的小院子里玩过家家呢,几个孩子假装开了家脂粉铺子,正给今儿上门的顾客——姚家那几只狗和猫涂胭脂画眉毛。
原本这几个孩子胆大包天,本想抓林闻安来陪玩这“抹胭脂”的游戏,但小豆丁们进门后仰头一看,正对上坐在廊子下,那位林二叔冷冰冰的脸。
眉棱骨底下压着双覆了寒霜的眼,薄唇微抿,脸色沉沉。他察觉孩子们的动静后稍一抬眼,便吓得这群小崽子们一抖,立刻选择跑去祸害狗子咪子。
大黄虽也一脸疤痕、凶悍无比,见生人必龇牙犬吠,饶是银珠这等熟客上门,都免不得要受其恫吓地吠叫几声。但现今被几个孩子的胖手薅住脖子,却只是僵硬地蹲坐着,仍由孩子们往它脸上胡闹。
那一张疤脸已被画得花团锦簇、红红绿绿、无法见人了。
银珠嫂子松了口气。
狗子们虽生无可恋,但孩子们还算乖,既没有祸害煤饼,也没去玩麦粉,更没往茅坑里扔爆竹,还好还好。
但她还是多看了一眼混在孩子堆里玩的茉莉。
茉莉这孩子果真是不同的,她这几日已知晓爹娘要出远门了,还知道他们要去打疫鬼了,她竟也没哭。反倒是小石头现下这脸上都还挂着泪呢,抽抽搭搭地给小女孩儿们当胭脂铺伙计。
他每天都要来姚家看一看的大马将军,卖掉了!
要不是如意安慰他过几日周木匠还会雕一个新的来卖,他可能会抱着姚家的柱子仰头嚎哭一整天。
茉莉呢,却照旧和小石头、小菘玩,有时还被小狗逗得咯咯笑。
总归是年纪还小,忘性也大,还不懂什么叫离别吧?
银珠嫂子想着,看孩子们玩的起劲,便放心地回转过头来,接着之前的话头,关心地向俞婶子问道:“我怎么记得,九畹的哥儿不都两岁有余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怎的身子还没养回来呢?”
九畹就是俞婶子的小女儿。俞婶子听得人问,重重地冷哼一声:
“原早该好的,都教那阎罗婆作践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人前谁不夸她是个天上地下都难寻的好婆母?家里请了长工厨娘,不叫儿媳妇做一点活儿。人后呢?九畹是难产,产后下红之症都还未好全,竟叫她日日抱孩子喂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