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等我。”林闻安微低了头与她说话,依着官家的性子,不论公事旧事,今日都必要留他相谈到很晚,只怕晚食是一定会在宫中用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不必留门,夜里也不定能回来。”
半晌,姚如意才懵然点点头。
交代完,林闻安便也没什么说的,神色沉沉,转身向廊下坐着撸狗的姚爷爷走去。那张脸转开了,姚如意才终于醒过神来,念着方才林闻安说的那两句话,忙提起裙子飞跑进铺子里。
同样看傻的还有在铺子里坐了一排捧着碗喝杂蔬煮的孟程林三人,他们倒不是如姚如意一般被男色所惑,而是惊讶于林闻安穿的官服——朱衣,展脚蹼头,革带上挂金质牌、银鱼袋。
五品以上才能着朱衣佩银鱼袋。
虽然他们都听说过林闻安是受召回京的,但夹巷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传得极远,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他……他就已授官了?三人都格外惊愕地对视了一眼。忽而孟博远一拍大腿:“那天!是那天!姚家来过捕快,你们还记得吗?一定是那天!”
林维明也想起来了,他们三人那天还听了一回壁角。
怪不得那一日,林家小叔听见他们说刘主簿与冯祭酒的所谓阴谋诡计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原来当时,林家小叔便已被授官了。
只是他不知为何这么些日子一直隐忍不发,先前还常常替姚小娘子看铺子,卢昉都悲愤地抱怨几次了,怎么他每回兴冲冲去杂货铺买东西都能撞上“死鱼脸儿”看店啊。
他似乎也只想隐居市井,并没有动念去做官的样子。
如今又是因何而改变了想法?
程书钧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林闻安,根本挪不开双眼,他抱着汪汪,这一刻,竟都忘了自己还在为情所伤,而眼前人正是那“最俊的”。
孟博远还捧着大脸,做梦般说了句:“原来朱衣官袍穿在身上是这样俊俏的。”
林维明也捧着尖嘴猴腮脸,做梦般地回了句:“你想什么呢,我小叔可是探花!你该想想冯祭酒和刘主簿穿官袍那丑绝人寰的鬼样子,那才是你穿官袍的样子。”
孟博远眼睛看着林闻安,愤怒斥道:“闭嘴!就你长嘴了!”
他们望着林闻安,就像望着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尽头,所站着的那抹身影。他是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做梦都想抵达的未来。不仅仅是羡慕,更多的崇敬与震动,是见了他后,无数次想放弃的胸腔里重燃起的斗志。
见姚如意忽而奔进来,一阵香风从三人眼前刮过,他们才从那种热血沸腾、想立即去写三十篇文章的冲动中挣扎出来,都齐齐扭头去看她。
姚小娘子也真厉害,林家小叔已经是大官了,她却好似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似的,对他一如往常。不,也不算一如往常。孟博远心里腹诽,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她两眼发直,手里的豆子都差点撒了。
此时,她进来便直奔里头的货架,从货架上挑了个最昂贵的螺钿食盒,拿干净的巾帕擦了又擦,又捧着到窗边,将脍饭船上的罩子小心掀开,用竹夹子细细地挑拣。
约莫选了七八样自己捏得顶好的饭团、脍饭,将那食盒摆得满满当当,才又依样盖回罩子,旋风般抱着食盒又刮了出去。
三人的脑袋又跟着她齐齐扭了回来。
林维明坐得离院子里最近,一探头便见姚小娘子的脚步忽而踯躅,没敢往前。而越过她的身影,便能见着林闻安长身玉立站在姚博士面前,极为郑重地向他拱手一揖到底。
姚博士正在廊下避风处搂着狗玩呢。
浑身是狗的姚博士见了他这副打扮反倒一愣,愈发糊涂起来,将人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半晌方迟疑道:“明止啊,你高中了?”又仰面望了望灰蒙寡淡的天,嘟囔道,“如今不是冬日么,春闱提前了?”
虽牛头不对马嘴,但林闻安缓缓起身后,也没有解释,只是凝望着恩师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像是多年前一般,轻声道:“先生,那我走了。”
风吹动他的宽袖与衣摆,姚博士仍怔忡不语,他便垂了眼眸侧转身去,抬脚要走。
不料身后忽地追来一句:“明止啊,你记着,要做个好官啊。”
林闻安脚下一滞。
当年先帝钦点他任秘书郎兼东宫侍读时,先生也是没有别的话。他没有夸耀他弱冠之年便得圣眷,更未告诫他少年得志要戒骄戒躁,只在批改课业蘸墨换笔的间隙,寻常地抬头,又寻常地交代了他一句:
“明止,你记着,忠君报国,要做个好官。”
七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流转,除了留给他一身沉疴,似乎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境。先生的这句话,终于将他在码头时看着医者前赴后继时涌动的旧日心绪彻底掘了出来。
少年时的赤子襟怀,如肝胆新剖,血淋淋地袒露在他胸前。
小时,先生也曾问过他,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可是为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可是为做人上人?
他当时年纪轻,苦思整宿,翌日起来,才傲然答先生:“高官厚禄非我所愿,封侯拜相亦非我所愿。为官是为登高,只有站得高了,才能立生民之命,开太平之基,益务百姓之事。”
当时先生听完便大笑,按着他肩头,望进他眼底郑重道:“好!甚好!你要答应先生,日后不论你当了何等的大官、又手握多大的权柄,亦不可忘却今日之言。”
“学生没忘。”林闻安背脊笔直地驻足,像在回答今日先生的话,又像回答曾经的自己,“不敢忘。”
“没忘便好,没忘便好。”姚博士听见回答,喃喃地念叨了两句,便放心地继续拿手里的羊大骨逗小狗玩了,摆摆手:“且去罢,且去罢。”
林闻安这才抬脚往外走去。
姚如意一直捧着食盒站在院门边,她静静地看他与姚爷爷道别说话,分明没听见什么,却莫名鼻尖酸楚,也不知为何。
见他行来,她才忙将用菱花月白包袱皮系好的食盒递了过去:“二叔,我今日新制的鲙饭,带去宫里用罢。”
林闻安下意识接了,随后才听懂她的话。
他眼波微动,望向眼前的女孩儿,但她浑不觉担忧他入宫吃不着饭是一件怪事,还对他笑着眨了眨眼,贴心地伸手指着食盒,为他补充解释了一番:“脍饭了用的是醋米,即便凉了也不会硬的,二叔若是忙得晚,还可以当宵夜吃。”
对姚如意而言,上岸虽然值得旁人高兴炫耀,但对于真正要去当官的人而言,以后要日日点卯上班,这有啥好羡慕的?虽很体面,但不也是皇帝家的打工人么?后世累了还能在网上匿名骂骂狗领导好舒缓身心,在这儿哪敢骂?
她心里还想呢,唉,二叔返聘上岗,这入职第一天就要加班,还要加到晚上都回不来,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也是可怜得很。想来在宫里加班也没处买吃的,那还是装点吃食带着去好。
姚如意想着这些,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
她一双眼比这天色还要明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林闻安教她这般瞧着,竟不由微微偏开了视线,往下一顿,才发现她今儿围了个兔毛围脖,白里透红的脸蛋被绒毛簇拥着,看着整个人都如兔子般软绵绵的。
他还记得她还有个长长的、丑丑的兔子布偶,每到艳阳天都要拿出来晒一晒,她似乎很喜欢兔子,或许吧,她正好属兔。
林闻安神思游移,莫名便偏到了兔子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