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半大孩子手忙脚乱,拽脚的拽脚,托头的托头,四郎力气不够抬不起来,便半拖半拉往厢房去。过门槛时,托头的林四郎还绊了一下,于是林司曹的脑袋瞬间重重磕到门槛上,又“咚”得一声。
这下好了,晕得更彻底了。
小石头也渐渐定了神,抹了把方才跑出来的热汗,有点害怕,一把抱住了林维明的腰,把脸埋了进去:“大哥。”
林维明揉揉他毛脑袋:“你也去歇着去,这儿用不着你,有我呢。”
小石头怎么也不去,眼巴巴拉着林维明的衣角。大哥走哪儿他跟哪儿,给林维明烦得不行,却又不忍心呵斥他这个最小的弟弟。
到底是最小的弟弟,也怪不得他,很多事他不懂,也正因不懂,一遇见事儿便会以为比天还大,何况娘生娃本就是天大的事。
林司曹昏厥这样的小事儿也没有影响到英婶子生产。产围子里,姚如意照着稳婆的吩咐,使劲扇着炉火,茶吊子上刚熬上参汤。
稳婆婆与医娘瞧过,都说英婶子这胎养得好,胎位也正,其他都没什么,只是这孩子头大,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英婶子的体力极重要,这参汤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叫她涨些力气的。
虽然里面生孩子的是英婶子。但姚如意的心也是忽上忽下的。她也是这场面才晓得,生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难一百倍!
原来阵痛间隙时不能用力,得攒着力气才不会崩裂。而疼得越厉害、越使不上劲儿时才越要用力;原来孩子头出来也不能丝滑地拽溜出来,还要过肩部这一关;原来孩子哭声响了,就算听见哭声,也得接着使力,将胎盘娩出。
“哇哇哇——”
终于,肩头出来了,稳婆便托着孩子的头颈帮着拉,这时不能太快,否则英婶子下头容易撕开,就得慢慢的,稳稳的,才能顺利地将其娩出。
一出来,这孩子呼吸到空气,立刻便发出了嘹亮又健康的哭声。
这样的哭声是最令人安慰的,在场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俞婶子抚着胸口连忙嘱咐:“快!谁盯着刻漏的!快报时辰!”
“戌时二刻三分!”
“寻个人记下,孩子的八字可不能错。”
产房里随即忙而不乱地收拾起来。
医娘用沸水煮过的剪子断了脐带,将那红通通的小不点儿抱到一旁,用同样煮过暴晒过的帕子擦净羊水,又将孩子翻过来侧躺着,拿空心掌在孩子背上拍,直到她吐出误吞的羊水。
小家伙刚出娘胎背上就挨了几巴掌,委屈得扯开嗓子哭得更凶。
英婶子也是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两眼冒着金星,半晌说不出话。直到被众人合力抬起来换了干净褥子,擦身敷药后,才缓过神来,急切问道:“是闺女吗?快抱来我瞧瞧!”
方才一出来,稳婆便极其严肃地扫视众人,不许她们多说话,所以产房里谁也没敢乱开腔,都憋着不敢说是男是女。
直到稳婆打理好英婶子,瞧着血渐渐止住了,没甚大碍,她才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笑脸:“您好福气,如今可凑上好字了!”
英婶子听了立刻容光焕发,身子也因兴奋激动而血气翻涌,不仅脸上泛起潮红,身下也往外渗流出些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般,迫不及待,甚至有力气伸出手臂来:“快,快将我女儿抱来!”
姚如意见此情景,不由得对那稳婆肃然起敬。林司曹这回总算办了件靠谱事,请来的这个稳婆既老练又沉稳!
俞婶子早瞧见是个闺女,硬生生憋着,此刻才大笑着握住英婶子的手:“恭喜!可算遂了你的心愿!还是个头大头圆又胖乎的大闺女呢!你别急,袁医娘正在给她擦身称重呢!你等着吧!”
俞九畹也笑了,还偷偷抹了眼泪。
幸好平平安安的。
姚如意也终于能进来产房了,先问了英婶子的身子,道了喜,便有些好奇地去看医娘称孩子。她用把孩子放在一个铺了褥子的箩筐里,像称大米似的吊起来称了重,之后再把孩子取出来,单独称筐子。
一减之下,医娘直咂舌:“足足七斤四两!怪不得我方才抱着便觉着肥嘟嘟地坠手,真是个有福相的。”
孩子一听,又大哭起来。
“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
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
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竟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
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
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
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
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
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火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