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作战多靠经验,你久居京城难免被戎狄算计。”
“是。”夏衍应下,手指揉搓茶杯,平静地端详眼前人。
十八年前,战火灼烧兖北,成堆的尸体发出刺鼻的气味,皮肤刺痛,蒸热的空气让他难以呼吸。年仅五岁的夏衍茫然地望向天边,血一般的艳红,不知过了多久,身披铠甲的年轻人,戴了单边眼镜,披带霞光,缓缓向他走来。
烈火熄灭,梁王在尸山血海中发现幼小的他,伸出手,接他回家。
光阴荏苒,记忆中少年郎的英姿容貌已经褪去,眉眼间满是愁容与疲惫。
这些年,尽管无权势,但太子对他的关心不减,被困东宫后几次想接近太子都被回绝,甚至得知他下狱后遣人询问情况。
可惜,权利斗争消磨之后,再无年少的心气。
“哥,兖州,你也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吧?”
“是啊,婉今回来没少炫耀,”太子叹道,“当年我随兄长到令尊营中,你那时还没满月,令尊要求严格,我和兄长可没占到便宜,偷懒半刻都不行,有次和他们溜出去吃酒,被你爹连夜抓回去,十几个人,除了我和魏幽都被罚了个遍。”
“兖州酒酿名扬天下,总惹人多喝几杯,我爹认为贪杯影响军纪,只允许少尝。”夏衍回忆起葡萄酒的滋味,很苦。
“阿衍,”太子郑重唤人,“你此仗救国于危难,母亲忌于你的身份未给予过多奖赏,你随我多年,当哥的不能亏待你,东宫卫率统领空缺,我身边也无可信之人,羽林军不能困你一辈子,阿衍,你来我宫中可好?”
“护国职责所在,殿下谈何谢语,宫里我自在惯了,你赏我一官半职,做来有什么趣?”说话人站起身跪下,“本将无能,不能担此重任,殿下如今在朝有号召力更胜从前,多是有才干之人,就别惦记我了,免得落人口舌。”
“阿衍,你雁军身份众所周知,想一时平复是做不到的,何必在意他人言语?”
夏衍不答,含下眼。
“殿下很怀念雁军?”
“我,”太子欲言又止,强忍下激动的情绪,窥视四周无外人,掩面坦言,“怎不怀念,军中尽是重情重义之人,不像宫内斗得你死我活,兖州停留不过数月,你爹,十八骑的兄弟,那么多人,我怎不想他们?”
“何时会想?”
太子一愣,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夏衍站起身,此时此刻无君臣高低,救命之恩,养育之德,面前这人只是他的兄长。
“是殿下回京之时,还是殿下,决定放弃他们之时。”
风停了。
亭下三人相对而视,李阗英低下头,默默后退了好几步,夏衍跪在那儿静静等候回应。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相反,很平静。他背负关外数千亡魂,向曾经的知情者要个说法。寒夜雪下,燕山烈火烧了三日,生灵涂炭,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对他爹,对雁云边军,见死不救。
太子错愕地盯着他,嘴唇发抖,“我没想放弃他们,先帝突然离世,京城巨变,我远在外地,不能轻易出兵,阿衍,你信我,若我在场,不会让雁军成为如今这个结局……”
很多话,夏衍听不进了,仅数秒的沉默做实了他的疑问。
现在这人,不是魏亓,也不是梁王。
是能继承国本的太子殿下。
他无比恭敬地抱拳欠身,轻声打断。
“殿下。”
短短两声,听得太子心底猛坠。
回不去了,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谢你不离不弃待我多年,我没有家,你自身难保也想护我,这份恩情我会还。”
“阿衍,别这样……”太子的心在痛,“宫内我没有可深交的人,只有你和婉今,如果连你们也不信我,我在深宫里该怎么办!”
“哥,您是储君,”夏衍笑着,有些悲凉,“今后只要您需要,我依然会帮你,只要东宫不宁一日,我便守你一分,直到登基即位。”
“之后呢?阿衍,你没有亲人了,你拒了婉今的婚约,无家室无仕途,之后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孑然一身,未必是件坏事。
“若殿下记先父一丝旧念,便请殿下准我离宫,天大地大,自有生路,”他缓步退下,笑道,“殿下,正因为信你才出此狂言,我从小任性了那么多次,你就容了最后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