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华丽大铠,一身将袍的宿卫军主将,谯王司马尚之冷冷地说道:“刘中士,你的本事,你的军才,大家都知道,就不必这样过于谦虚了,陛下现在对魏燕之战非常感兴趣,大殿之上,众臣意见不一,各执已见,陛下也一时难以圣裁,你征战多年,尤其是对草原上的拓跋氏魏国,非常了解,恐怕整个大晋也没有比你更熟悉草原内情的人,所以,陛下要听听你的意见,你只管直言便是。”
刘裕看了一眼司马尚之,自入宿卫军以来,这位顶头上司就对自己搁置一旁,从不见面,直到前天授予自己羽林中士时,才把自己叫过去宣布了任命,读完诏命之后连句勉励的话也没有就让自己离开了,显然,这位一向跟司马道子,王国宝们密不可分的宗室王爷,也并不喜欢自己,尤其是现在自己进入了宿卫军,又得皇帝的青睐,对他的位置也构成了威胁。
刘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司马将军这样说,那卑职就只有姑且一言了,现在两军在河曲漠松渡一带相持不下,加起来近二十万大军云集于此,对燕军,是大大的不利。”
司马曜轻轻地“哦”了一声:“为何对燕军不利呢?既然是相持,那对双方是一样的啊。燕军也是以骑兵为主,并不象我们中原汉家军队一样,要靠后方的粮道吧。”
刘裕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但是草原蛮夷作战,也同样需要补给的,毕竟不可能不吃饭啊,只不过我们汉家军队吃米粮,要从后方运到前线,这个运输的线路,就叫粮道,而蛮夷的骑兵高度机动,他们也不怎么食五谷,而是以吃牛羊肉为主,肉类可以做成肉脯,肉干,随身携带,再加上干粮,乳酪等,精锐的部队可以带着这些干粮,维持二十天到一个月左右,再久了也就不行啦,要么抢劫,要么退回,所以一个月时间,就是胡人骑兵作战的极限。”
司马曜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战法,眼中光芒闪闪:“这一个月,还得包括来回的时间吧,这么说来,前面作战也只能几天了?可为什么胡人铁骑在中原可以来去无踪,好像根本不受这补给,粮道的约束呢?”
刘裕正色道:“因为,他们作战,不是只出动骑兵而已,而是举部落出动,老弱妇孺留守在部落里,牧牛放羊,牛羊,就是他们的粮食,庄稼,一般来说,部落会离着前线三百到五百里,以避免对方的打击,所以,凡是游牧部落这样出动,一定会在后方几百里内,找到他们的主营,这就是他们流动的城池,走路的庄稼,也是他们持久作战的根源所在。”
“一旦战事不利,则部落先逃,军队掩护,一旦战事顺利,则会把俘虏,战利品运到后方的部落,归为已有。卑职之所以说对燕军不利,就是因为河套草原上,有大量的拓跋魏国的部落,补给不愁。”
“而燕军入中原以后,已经不再是这种部落兵制,在中原作战要依靠粮草,到草原作战则是要仆从部落提供补给,以前提供补给的,就是拓跋氏的诸部,可现在,两国交战,拓跋珪一路坚壁清野,燕军在漠南虽然有所斩获,但不足以支持十万铁骑长期作战。”
“加上河曲之处,南边的河套草原水草丰美,北边的地方却是一片荒凉,连山上都没有草木,慕容家掳掠来的牛羊,无法在这里放牧,也提供不了长期的补给,所以,从军事角度来说,一个月内,如果无法突破黄河防线进入河套,那燕军必退!”
司马曜听得连连点头,直到刘裕说完,才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些胡虏是如此作战的,这么说来,在草原上打,保留了落后,原始的部落形态的拓跋魏国,倒反而有优势了,这真的跟朕在殿上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啊,朝臣们几乎都认为,燕军会很快突破河曲防线,而失了阴山汗廷的拓跋珪,会众叛亲离,给部下擒杀向燕国献功呢。”
刘裕微微一笑:“拓跋珪是主动放弃阴山汗帐,而不是战败,损失惨重,丢弃部众,除了一些仆从部落在漠南有所损失外,其本部,还有几个重要的核心仆从部落都实力完好,甚至因为灭了刘卫辰,吞并其部众,实力还有所增加,跟着他来河套的各部都得了好处,怎么可能叛离呢?”
第1600章 冷怼谯王帝王赞
刘裕的眼中目光炯炯,声音洪亮,靠着有力的手势和动作来加强着自己话语的说服力:“如果要是部下有异心,现在就会倒向燕国了,可是到目前为止,整个漠南,还没有一个部落叛魏投燕,草原之上无恩义可言,只认实力,这说明在这些塞外胡蛮子眼里,燕军迟早要退,草原终将归魏。”
他说到这里,右手用力地一挥,作出了一个决绝的动作,配合着他的那句结论,气势十足。
司马曜正要点头称赞,一边的司马尚之却冷冷地说道:“刘中士,你的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本将军听起来,却是有破绽啊。你说胡虏的骑兵作战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月,还要算上往返的时间,那燕军现在在黄河河曲那里已经有十几天了,而且他们的后方也没有什么部落,牛羊,你说他们还要再过一个月才退兵,难道,燕军是吃的比人少,还是可以不靠牛羊作战?或者说,草原上还有别的部落在帮他们?无论是哪一条,都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司马曜的脸色微微一变,也觉得挺有道理,看着刘裕,还未开口,就听到刘裕淡然道:“领军将军(司马尚之目前的官职是中领军将军,负责宿卫军的统率)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你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之前燕军在漠南大破十余个仆从部落,如贺兰部,拔拔部,候莫陈部,袁骨部等,也攻陷了盛乐城,占据了汗廷。”
“拓跋珪是把自己能带走的,能迁走的全给提前转移了,可架不住有些贪心的部落去占他留下的那些水源草场啊,这些部落给打得很惨,听说光是牛羊就让燕军缴获了近百万头,而五谷粮草也给缴获了三十余万石,所以,燕军可以利用这些现成的缴获,支持自己作战,牛羊可能无法大量迁到河曲那里牧养,但粮食可是现成的啊。”
司马曜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笑道:“刘中士啊,你刚才不是说这些草原胡虏,不食五谷的嘛,那这些五谷粮食又是哪来的?难不成,他们学会在草原种地了?”
刘裕摇了摇头:“草原之上,生存条件极为恶劣,一旦遭遇大旱,或者是大雪这样的天灾,就足以摧毁一个部落,我们中原之所以比他们衣食丰足,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抗灾能力,五谷可以储藏三年,即使某年遇灾,也可以开仓放粮,渡过难关,而牛羊肉是无法保存的,至少无法保存一年以上,所以,自从匈奴跟汉朝和亲以来,也略微知道了一些这种五谷存粮可以救灾的作用,各个草原部落,如果能跟中原进行贸易,也是用牛羊,皮毛这些东西来换中原的粮食,手工用品,丝绸这些。这回那些部落给击破,扔下了牛羊的同时,也扔下了这些来之不易的粮食,除了人,可以说几乎啥也不剩下了,所以他们只能到河套,依附于拓跋珪,甚至连以前的一些自由游牧的权力,也不再有了。”
司马曜点了点头:“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拓跋珪反而算是借刀杀人,让燕军教训了那些不那么老实的漠南各部了,现在他们损失惨重,牛羊和五谷都没了,完全要靠拓跋珪的救济,自然也只能听命于他,只是区区河套,能容得下这么多部落吗?”
刘裕微微一笑:“光一个河套自然不够,所以拓跋珪也趁机地收缴了这些落难来投的部落大量的战马,拿这些马匹,进贡给姚苌,以换取后秦的粮食援助,以及军事援助。”
司马尚之沉声道:“刘裕,这魏国出使秦国之事,你一个小小的宿卫军羽林中士,又是怎么知道的?就是本将军,也不过是一天前刚知道的消息!”
刘裕淡然道:“请陛下恕罪,卑职在草原的这几年,也不是白混的,也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是那句话,一切是为了将来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作准备,所以这些战报也好,外交也罢,卑职知道的,可能比陛下还要早一点呢。”
司马尚之气得脸都红了:“你,你居然还在里通外国,刚刚格斗三场捡了一条命,居然还敢,还敢…………”
司马曜摆了摆手:“罢了,刘中士也是一心为国,这么多年来,各大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情报眼线,象谢安谢相公,甚至可以直接跟慕容垂作交易,朕不也是只有听之任之吗?刘中士,朕可以允许你继续打探这些消息,不过,从今以后,你能不能知道了这些消息后,也让朕不必要迟个两三天才能听兵部的消息呢?”
刘裕哈哈一笑:“只要陛下有意,卑职愿意即时来报!”
司马尚之一看皇帝态度如此,只能叹了口气:“陛下,您爱才之心,微臣可以理解,只是这样放纵刘裕,只怕会引忠臣们议论啊。”
司马曜冷冷地说道:“忠臣?要是忠臣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把那些田契地产交出来,让国家收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有一家一族,主动归还这些东西?”
司马尚之给呛得无法回应,只能行了个礼,退在一边。
司马曜看着刘裕,继续说道:“那么,燕军就没有强渡的机会吗?”
刘裕摇了摇头:“那次慕容麟的偷袭,几乎是唯一的机会,河套之所以易守难攻,能在草原上形成一个独立王国,就在于有这大河为阻,当年拓跋代国全盛之时,也无法奈何刘卫辰,更不用说现在的拓跋珪,兵力可是数倍于铁弗匈奴,现在他已经召回了河套各部,又让前来投奔的漠南诸部巡视河岸沿线,纵是千里黄河,也是无机可乘,除非,黄河之上突然结冰,直接大河变通途,燕军才可踏冰过河,但即使是如此,若是燕魏两军,集中全部主力,摆开来阵势,就在河套草原决战,胜负也未可知。甚至,如果让卑职来选择,卑职会选魏国最后取胜。”
第1601章 复盘五桥洗冤屈
司马尚之又逮到机会了,冷笑道:“燕军实力强大,光是俱装甲骑就有三万之多,这些甲骑有多厉害,你刘中士最清楚,魏军又不是匈奴铁骑,拓跋珪也不是当年的匈奴冒顿单于,有几十万控弦之士,他们在河套也就十几万人马,兵力上比燕军都没优势,现在就是靠了个大河的地利,不让燕军过河罢了。”
“真要是两边摆开来打,胜负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你是不是想故意误导陛下,这样让他不再追究你跟你的那个什么草原阿干暗中勾结之罪呢?啊哈,我知道了,跟什么燕国公主的事算是暂时按下,可你还有个草原好兄弟啊,是不是跟他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司马曜叹了口气:“尚之将军,还请你慎言,刘裕与拓跋珪的关系,早就交代清楚了,不过是因为当年在草原为了生存而临时结拜而已,算不得叛国,若不是因为这层关系,他又怎么会了解燕魏两国的军情,朕又怎么会在这里听他的分析呢?你是宗室重臣,又是我晋国大将,可不要让别人认为你心胸狭窄,嫉妒一个普通的军士啊。”
司马尚之咬了咬牙:“不是末将嫉妒刘裕,实在是因为他的话毫无道理,燕军多年来横行天下,其甲骑俱装更是未逢敌手,我朝当年的南郡公桓温,何等的英雄了得,碰上慕容家的铁骑,一溃千里。而秦军的多名勇将,在慕容垂起兵的时候,也是给打得溃不成军,就是上次的邺城之战,虽然他们用了黑色妖水,但是铁骑冲杀,我军仍然难以抵挡,若是…………”
听到这里,刘裕突然大声道:“领军将军何出此言?邺城之战,北府军何时败在燕军铁蹄之下过?”
司马尚之先是一愣,转而怒道:“放肆,刘裕,你一个小小的羽林中士,竟然敢打断本将军与陛下的奏对?!看来不以军法处置你,以后你连本将军也不放在眼里了!来人…………”
刘裕平静地说道:“如果按军法处置,那么请问领军将军,谎报军情这一条,应该如何处置?”
司马尚之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在说本将军吗?本将军何时谎报军情了?刚才说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事实?”
刘裕正色道:“你要说燕军甲骑,打败过桓将军,打败过秦军,打败过当年的冉魏,都是事实。可惟独邺城一战,北府军并没有败在他们的铁蹄之下,上万儿郎的战死,纯粹是因为在草丛中被黑火所伤,无法抵抗,而他们的铁骑当时企图想追击我们撤退的残余部队,是卑职,还有刘鹰扬的公子刘敬宣,幢主向靖等人,带着五百兄弟断后,打退了他们包括甲骑俱装在内的多次冲击,甚至还击溃了燕国太子慕容宝亲自指挥的三千甲骑的进攻,这些事情,北府军人尽皆知,为何在将军的嘴里,就成了我军被燕军铁骑击溃?”
司马曜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讶道:“什么,当时你们断后打败了甲骑俱装?还有这样的事情?”
司马尚之咬了咬牙:“陛下,你别听信他一面之词,此战的军报末将详细地看过,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些事情。就是刘敬宣,回来之后也没有提打败甲骑的事情,如果真的如此,必有斩获,请问斩获首级在哪里?军功上报,得是要军中的录事参军亲自纪录才行,不然一个个小兵都可以说自己杀了十个八个,这不是冒领军功是什么?”
刘裕大声道:“当时黑火燎原,我军部队伤亡几尽,连刘鹰扬都得仓皇后撤,剩下的几千兄弟都是火狱之中余生,完全失去了组织和抵抗能力,就是录事参军也多半葬身于火海之中,除了我们自愿留下断后的几百兄弟,哪来的什么军功纪录?当时我们每个北府军士,想的都不是军功,甚至不是活命,只希望能多争取一点时间,让兄弟们能逃出生天,想的是多杀一两个燕军,为死去的同袍们报仇,司马将军,你也是军人,你也上过战场,那种舍生忘死的念头,难道就从来没有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