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嘛,就是朝廷也不再信任北方的流民了,原则上不让他们再过江,而是宁可让他们在我们这些山寨,坞堡里容身,就算过江的,也是要仔细筛选,找那些士族,拖家带口,不敢作乱的,才会放到京口安置,而妇孺则允许过江,安置于世家的庄园里,把小孩子从小养大,也容易驯化,至于成年男丁,尤其是战斗过的人,要么是分散收编成庄园的庄丁护卫,要么大多数人干脆不许过江,让他们在淮北山寨容身,而代价则是需要交出妻儿到世家庄园里,名为养活,实为人质,也是防止我们这些山寨真的叛晋投胡。”
刘裕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你是说你们的家人,实际上一直是被世家当成人质,甚至是奴仆来控制的?”
刘敬宣长叹一声:“是的,因为冉闵之乱后,世家高门也加强了对于边境的控制,那些新来投奔的北方流民,他们不愿意让成年男丁到南方,因为按大晋上,丁男是要入籍注册的,还要分给田地,虽然世家高门有很多办法可以隐户藏丁,但终归是违背国法之举,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世家之间的权力争斗,也往往会拿这些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所以,能避免的话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至于成年的男丁,世家并不是一开始就看得上的,因为南下逃难的往往是普通的农夫百姓,并不是现成的战士,如果是流民帅那种聚团而战的人,又往往难以制约,如以前的苏峻这种,所以,最好是放在淮北的山寨里,一方面让其经历一些战斗,历练一下,顺便能为国守边,另一方面,在吴地的庄园里,这些人一时也难有用武之地,反而可能成为致乱的根源。”
“所以,把他们的妻儿带回吴地庄园,从小培养,儿子成丁之后,可以去淮北山寨轮换父亲,再去积累战斗经验,等于是世家出钱出粮养活其家人,而其本人要在淮北的山寨里,以朝廷编外人马的身份守边,成为准军事人员,这点,是几十年来淮北的流民好汉们,和世家高门之间的一个秘密约定。”
刘裕的眉头深锁:“这样的约定,等于你们成为世家的编外庄客,还要在北方的山寨,坞堡里冒着生命危险战斗,杀了胡虏,立了功劳也不能得到正常的朝廷兵将的赏赐,尤其是爵位与田地的回报,这样你们也愿意吗?”
刘敬宣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们这样,跟你们京口人又有何区别呢?表面上看,京口人有自己的田地,产业,可以不交税赋,看起来很自由,人人习武,但是一方面你们得自力更生,自己种地捕鱼,只不过是免税而已。另一方面,这个免税权也不是白来的,一旦朝廷有战事,第一个就是征发京口人,你们都必须要成年男丁上战场,一场战事下来,可能整个京口家家有人战死,村村哭声不绝于耳,对吧。”
刘裕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经历过的那些事,即使是北府军成立后,历次战斗之后,尤其是五桥泽之役那次,也是家家户户披麻带孝,哭声号声持续数月之久,就连自己,也一度给误以为阵亡,办了丧事呢,想来国有战事,每次最伤最苦的,还是京口,这个以勇武能战之名的地方,背后是无数人的血泪所铸就。
刘敬宣看着刘裕那哀伤的眼神,也长叹一声:“京口人起码是为国而战,堂堂正正,我们淮北男儿,则是给视为山贼土匪,死了也只能在自己的寨子里哭哭,慢慢地,我们也不把这些战死沙场当成荣誉的事,更不会当成悲伤的事,而当成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之事,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淮北的山寨,本就土地贫瘠,难以耕作,加上胡虏不断地来袭扰,想从来农耕,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吃穿用度,完全是需要吴地世家来供应,所以,我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些苛刻的条件,把妻儿送到吴地,在世家庄园中寄养,男丁成年之后要回来轮换父祖辈,女儿长大后要许配给别的山寨男子成家,以为姻亲,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那恐怕就得成为世家庄园的仆妇,成为他们公子哥儿的庶妾,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刘裕点了点头:“这是你们比那些世家的庄客佃户们优越的地方,起码人身上还是自由的,并不是真正地成为了他们的奴仆,你们刘家和何家联姻结亲,就是这样的方式吧。”
第5220章 战斗为生强人本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很清楚,淮北的流民兄弟们,被迫依附于吴地的世家高门,吃穿用度由他们供应,也被迫交出妻儿子侄让他们养活,同时作为人质,而我们,则成为有一些官方名号下的流民集团的寨主,堡主们。”
“其实说白了,这是吴地的世家高门,鉴于苏峻祖约之乱后,把我们这些北方流人,进一步地拆分,细化的一个过程,他们不会再允许那种拥兵数万,有数千,上万户军户的武装战斗集团存在,更不会让这样的集团,听命于一人号令,苏峻也好,祖逖也罢,那种他们无法控制的流民部队的首领,是不会再允许存在了。”
“但是,没了这种战斗能力强悍的北方流民武装,别说江北六郡和豫州淮南之地难以维持,就是江南,也未必安全,胡虏在北方一旦能统一,必会大举南下,所以,朝廷是需要一支能打的部队长期在淮北守边的,这就是我们这些淮北强人存在的价值,最后双方妥协的结果,就是流民集团分散在各个山寨,坞堡,互不统属,不让他们形成合力,但允许他们平时不需要朝廷的号令,就能和青州,兖州一带的胡虏势力,不停地发生冲突,接应流民南下,掳掠胡虏国家的人口与粮草,军械,尤其是战马,我们就象是古之长城的守军,只不过没有官方的身份,战斗,就是我们的日常。”
刘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刘敬宣那一身发达的腱子肉,感慨道:“其实,这是我们京口男儿们一直想要过的生活,但是,真要是过上你们这种生活,长年在北方守边作战,又没有名份,没有回报,那我估计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的。”
刘敬宣叹了口气:“所以在我们淮北的兄弟们,很多后来都走了,宁可到世家大族的庄园里,去当个家将,私兵,因为我们不能大规模地出兵青州,只能和胡人的一些马帮,盗匪去打一些你来我往的战斗,今天他打过来,明天我们打过去,即使是攻破了这些盗匪的巢穴,也不能久留,以免落下胡虏举国之兵来袭的口实。所以,双方心照不宣地维持这种地下的暗战,长达三十多年。”
刘裕喃喃道:“三十多年,那足够是两代人了,你曾祖父,祖父,一直到你爹,这样相当于三代人从开国到淝水之战前,六十年的时间,一直在战斗啊。”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他们毕竟还是有些军职与官号的,我祖父有个征虏将军的头衔,但这个没传到我爹头上,因为在我爹接掌黑虎寨时,当年的老弟兄,已经多数离散了,有些人回到了北方,甘愿成为汉人豪强大族庇护之下的农人,有些人则南下吴地,成为世家大族的看家护院,不瞒你说,当年刁逵上任京口,当那南兖州刺史时,家将刁球带的千余刁氏家兵里,一半多都是我们淮北山寨出身的旧部呢。”
刘裕叹了口气:“难怪看这些人训练有素,出手狠厉,远非普通的朝廷官兵可比,只可惜,居然明珠暗投,进了刁家这样的家族成为他们的爪牙,鹰犬。”
刘敬宣摇了摇头:“他们平时也并不是寄生在刁家的,一半多也是刁逵在京口被你硬怼之后,重金从淮北邀请的人马,只有刁球和两百多普通的家兵,是他刁氏的旧部,他满以为靠这些人能镇住京口,但没想到,还是给你们京口人打得屁滚尿流回去了,也正是因为此事传到了淮北,这才让当时顶替我爹,在黑虎寨驻守的我来了兴致,想要到京口看看你的成色呢。”
刘裕笑了起来:“难怪当年一入北府军你就冲着我来,原来是要给刁逵的手下,那些你们山寨里的兄弟们报仇啊,早说的话,我就应该在你入营之前跟你较量一下,也省得后面有这么多事了。”
刘敬宣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别误会,寄奴,我可不是刁逵,我跟你没仇,纯粹只是想见识一下京口刘大这样的好汉罢了,因为我知道,京口的好汉跟我们一样,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以后是要针对胡虏的,而且那时候,苻坚已经一统北方,要大举南下,灭我晋国,晋国一灭,我们这些淮北强人又如何能存在呢?所以谢玄组军的时候,淮北的各大寨主,当家的,全部动员起所有的部下,包括在青州的一些旧部,让他们以大局为重,回寨护国,情况还算不错,光我们黑虎寨,月余时间就回来了两千多人,足够组一个军了。”
刘裕点了点头:“所以你爹一上来就给任命为军主呢,其他的高素,何衡,诸葛侃,田洛这些老将也多是如此,北府军虽然号称是以京口汉子为主组建,但实际上,起码有上万人马,在建军之初是由你们淮北强人们组成的呢。”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在五桥泽战死的,也多是这些强人,现在你知道我们淮北强人们的由来,还有他们的所想了吧。”
刘裕叹了口气,正色道:“我现在是明白了,这么说来,淮北的强人们,就是一些对晋国朝廷失望,不想投身世家为奴,但也不想被胡虏统治,跟他们有深仇大恨,想要一直战斗下去的一些好汉们,在淮北,他们送走了自己的妻儿,可以无负担地进行战斗,以此打磨自己的技能,成为天下一等一的精兵悍卒。”
刘敬宣微微一笑,说道:“是的,在我们淮北这里,伤痕和斩首才是一个男儿实力的证明,我们战斗不为了荣华富贵,只为能多杀胡虏报仇雪恨,所以,只有自己亲手斩获的,才是对我们实力的证明,才是我们战斗的回报,这点,是那些世家高门的公子哥儿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一群吃着他们的粮食,穿着他们的衣服,拿着他们的武器,在淮北站岗的守军罢了。”
第5221章 寄奴阿寿本陌路
说到这里,刘敬宣顿了顿,继续道:“也只有谢安是发现了我们的价值,早早地让谢家不要以对普通庄客,佃户的态度来对待我们这些送到吴地的妻儿,我从小其实是在谢家长大的,除了习武之外,他们也教我习文断字,和谢家的子侄们一起上学读书,所以我爹会这样感激谢家,愿意成为家将,为他们所驱驰。”
刘裕点了点头:“难怪当年在淮北一带就有江淮兵王的你爹,居然肯屈尊进入谢家为家将呢,原来,还是因为谢家对于你们的态度,远比其他家族要来的温和,所以你们才肯如此呢。”
刘敬宣沉声道:“也不止是这些,在我被送到会稽,成为谢家的寄养孩子之时,当时还不是宰相的谢安,就跟我爹,还有其他几位寨主有过一次长谈,他说前秦有了王猛之后,一统北方之势不可避免,而他们一旦统一北方,必然会对南方的东晋下手,到时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从那时候开始,淮北的各大山寨,坞堡,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满足于胡人的马匪,部众进行小规模的冲突,而是要为将来的大战作准备。”
“而谢安也说,将来他会给各位寨主一个名份,让他们能成为朝廷正式的兵将,而且绝不会再象晋国建立初时那样,要抢夺,兼并大家的部众,只要还是他谢家主事,那就一定会保证大家的利益,让大家继续保留自己的部下,独立成军,而这个承诺,也是北府军后来这种兵为将有,战后掳掠,自行扩张军队,形成各大军阀的起因。”
刘裕长舒一口气,说道:“我说这种要改易主帅,或者是分拆部队,在我们北府军中怎么这么难呢,原来是起源于早年谢安的亲口承诺啊。这么说来,北伐之战,是北府军的各路军头,在尝到了战胜后的好处之后,才想着继续征战,在为谢家,为大晋平定天下的同时,也能让自己的部队越打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啊。”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你一直是在老虎部队,可能对此的体会还不是太深刻,但从我爹,到其他的叔伯级的众将,却是不停地要借战斗,来扩张自己的实力,如高素,何衡,诸葛侃等人,无不是战后一边缴获战利品,得到军械盔甲之类的装备,一边靠着收编战后的各路散兵游勇,招降俘虏入军,而得以不仅可以弥补战斗中的损失,还可以把自己的军队规模扩大,到了邺城之战的时候,他们的部下加起来,已经超过一万五千人马了,甚至超过了战前一半以上。”
刘裕咬了咬牙:“这就是五桥泽之战,必须要发生的原因吗?慕容垂一把大火,实际上不仅烧掉了大晋一统天下的希望,也烧掉了北府军真正的菁华老兵,把各大军头们多年积累的班底,一举灭掉,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此事与谢玄脱不了干系,他应该是故意指使这些越来越发展壮大的部下,去送死的。”
刘敬宣叹了口气:“谢玄自己都灰飞烟灭了,也无法再去求证当年的事,在我看来,不想让我们这些武夫们自己成军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天道盟,还是胡虏,还是世家高门,甚至是谢安,谢玄他们,都不想看到我们发展壮大,所以,让我们这样给敌人消灭掉,也许是他们最想看到的事。”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当年五桥泽的那冲天野火,这会儿也许在他的眼中重燃,他咬着牙,恨声道:“所有害过我们,伤过我们兄弟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不管是谁,不管多久,这仇,一定要报。因为,这些跟我们一起作战,一起流血牺牲的兄弟,才是我们真正的战友,同袍。这才是我们同气连枝的北府兄弟情。”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我之所以彻底服了你,就是因为当年的五桥泽之战,你自己性命也不要,也要来救我们,我们这些新兵,并没有老兵,强人们的那种掳掠的冲动和积极性,所以他们在抢东西的时候,我们还在后面,这让我们活了下来,也许是天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北府军的强人兄弟们,多年来早就养成了作战时冲锋拼杀在前,百折不回,但拿好处时也是一马当先,当仁不让的习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是用命拼来的东西,就是属于自己的,天王老子也不能跟他抢。”
刘裕无奈地摇着头,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为何当年你爹,还有其他军头们所带的部队,这么喜欢掳掠,甚至为此会放弃追击敌军的机会了,原来,这是谢家当年的承诺,也是他们战斗所得的这种认知,我们京口人为主的新兵,还想着战斗是为了胜利,为了打败胡虏,收复中原,而你们的战斗,就是为了战斗,为了杀敌和缴获时的那种快乐,这两样,大概是相同的,缺一不可。”
刘敬宣微微一笑:“是啊,我们这些淮北强人,长年以来,战斗的胜利得不到爵位,官阶的晋升和奖赏,那战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敌,证明自己的强大,而战后的缴获,则是对于战斗胜利的回报,谢家用我们组军,不仅是要用我们的战斗技能,也要用我们这样的战斗欲望和动力,如果没有好处,谁愿意冒死冲锋呢?这点,当年我跟你在一起时,自己都认识不是太足,也不方便跟你说,后来我爹二次组军,重建北府时,才跟我说明白了这些事,只是那时候,你已经去了草原,不在我身边了。”
说到这里,刘敬宣的眼神变得落寞起来,喃喃道:“其实,从一开始,我们虽然同在北府军,但是身在不同的部队,有不同的战斗目标,你我之间,还是隔着一层的,也许,只有在战场上,我们并肩作战,共同杀贼时,才会纯粹。”
第5222章 刘毅势力及淮南
刘裕笑着拍了拍刘敬宣的肩膀,说道:“阿寿啊,这些事情,你这么多年来,怎么从来不告诉我呢?我们在一起时,无话不说,但涉及你爹建军组团的事情,我却一直不知道,直到今天。”
刘敬宣叹了口气:“因为我太了解你寄奴了,你太高尚,是不屑,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的,说难听点,我们北府军从组建之初就是两伙人,淮北的土匪加上京口的良家子,你是良家子,为了信念和荣誉而战斗,而我们这些土匪,说好听点是强人,则是按着绿林好汉的方式而战斗,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我怕我把这些跟你说明了,你会跟我彻底地成为两路人,不再来往。”